第71章(1 / 1)

然后他坦诚说: “说到底你也是个受害者。”

透过电梯内反光墙面,他忽然直视我,我躲了一下,不知为何没了底气,希望电梯赶快到达结束我的局促。可 88 层的直达电梯行进缓慢,我们就像被困在孤岛上的两个人,不得不面对彼此。

“你应该知道了吧,”姜慎缓缓开口,戳破我的心虚,“如果当初你没有做记忆清除手术来羞辱王延之,他也不会恨你们,也不会干这么多荒唐事,就没有如今这个局面,我们所有人都不用受苦了。”

“所以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错?”

“我说了你也是受害者。”

“我不明白。”

姜慎眼神向下落了落,没再说话。

我忽然好奇,追问下去:“我以为你会非常恨我?“

他依旧不说话,看着电梯下行数字。

我又问:“你心里就没有怨恨吗?“

“有啊。”电梯又降了几层,他才开口,“但不是对你。”

“那就是他?”我看向 88 层按钮,他清楚我指的是谁。

电梯门打开时,姜慎迈步先走出去,没有回头,留下最后一句话。

“也不是。”

走出电梯后,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空空荡荡的西装里裹着一个疲倦的灵魂和身体,他似乎用某种强大的信念支撑自己往前走,可有些虚浮的脚步泄露了一切。

我们在颂北大厦一楼分开了,我朝门外走,他走向另一侧的电梯回去上班,中间我曾停步回头,看到他与路过的同事微微点头示意,他步伐缓慢,修长单薄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我制造出来的陌生人,如今已经是颂北最瞩目的青年才俊了,掌握着最核心的部门,享受着最高级别的待遇,兜兜转转,原来他才是赢家。

我又想起刚才在电梯里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些听似平淡无奇却蕴藏着煎熬和隐忍的只言片语,很奇怪,一点也不像赢家的姿态,更像是一个孤身而战的死士。怀揣着遗憾,孤独地去履行他的宿命。

然而当时我无暇顾及姜慎,我只想离开那里。

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我都是通过旁观者的视角了解的,参与得不多,诸多细节也无法考证,不过大体的前因后果还是理得清。

那次之后我就辞去了在颂北总部的工作,我去欧洲走了一圈,最后在意大利一个小镇上住了两个月。那个小镇有个漂亮的海滩,位置隐蔽,游客也不多,我在海边租了一套公寓,白天在海滩上闲逛,晚上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倒也算有滋有味。

在国外我经常能看到颂北的新闻,大多是负面的。

颂北经过过去一年的内外消耗已经疲惫不堪了,虽然借张哲豪的事情揭穿了自由社的虚伪面目,解决了最强大的敌人,但公司的业绩和口碑仍然在下滑。这个时代对记忆疗愈业务本来就褒贬不一,如今栾家因为内耗成了大笑话,颂北早就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引领时代的启明星了。

但爸爸有他的对策,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就是姜慎。

爸爸和姜慎利用我的婚姻揭穿王延之和张哲豪的阴谋是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一方面毁掉自由社,一方面加速推出记忆移植业务。

婚礼之前,按照婚前协议的要求王延之已经将记忆移植技术授权给了颂北,而他和张哲豪的案子又牵扯到了苏黎世的记忆移植实验,外界已经传出了风声,很多记者和专家都在深挖考证这件事,一时间成为热门话题。

爸爸干脆利用这波话题来造势,请了很多学术界和新闻界的大咖帮忙吹捧这项技术,经过两个月的铺垫,在已经炒作得沸沸扬扬热度最高时,颂北终于正式官宣推出这项业务,也宣布了业务中心经理姜慎作为首例记忆移植对象的身份,而他脑中的记忆就是栾颂北儿子栾小川的。

一切都按照我们最初计划进行,只不过比想象中提前了一些。爸爸在这件事上倾注了很多心血,堵上了他的所有,是孤注一掷的一步棋。在颂北资金链已经断裂的情况下,他质押了公司资产来投资新项目,选取几个分公司作为试点,同时也在培训记忆移植方面的手术医生。

而所有计划中最重要的,是做好姜慎的形象宣传工作,他不仅是个产品和广告,也是这项业务的负责人。

姜慎在媒体面前表现得都很得体,他因为不俗的外型和谈吐本来就很受欢迎,加上如今复杂的身世和地位就更吸引眼球了。尽管外界对他的评判不一,但不可否认他就是记忆移植的活招牌,是颂北的活招牌,甚至被新闻渲染成新时代的招牌。

短短几个月,记忆移植成为轰动全世界的新闻,其中传播最广的照片是纽约时报拍的。就是一张姜慎的侧脸照,没有修图,照片清晰可见他额头嘴角的纹路,却也捕捉到了眼底那股灼灼逼人神态,他坚定注视前方,旁边配着一行醒目标题:

「姜慎首例记忆移植新人类。」

在那标题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作为注脚:「是颂北的未来,也是时代的未来。」

那张照片风靡一时,随处可见,躲都躲不掉,在数不清多少次看到那张侧脸后,我定定地注视姜慎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凭空升起一股同情,尽管他目光坚定,我仍然看到了其中的痛苦和悲凉。

不过我曾以为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许姜慎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他这一路上毫不手软的过关斩将就是为了这个这个结果,为了今天,为了实现引领时代的野心。

直到我再次见到他本人,我才明白我想错了。

又过了两个月,为了营造姜慎早就用小川身份回归家庭,且我们全家都接纳他的幸福形象,爸爸亲自打电话把我叫回来。

回国后我们第一个活动就是去听音乐会,除了栾野之外全家都参加了,那天我们盛装出席,浩浩荡荡,当然全程都有公关团队跟着,也找了大批媒体提前蹲守。栾野自从上次大闹结婚纪念日后再也没回过家,我猜他和爸爸之间已经谈好了某种协定,不过我已经不关心了。

我早就习惯了在镜头前面作秀,但意外的是姜慎也学会了这一套。那天他穿着套深绛红色西装,一到音乐厅门口,在明里暗里无数镜头下,他突然主动朝我走过来,弯起手臂,示意我搭上去。

我觉得好笑,说了句不冷不热的嘲讽话,他并不在意,只是专业地拗出一个得体笑容递给长枪短炮,挽着我向前走。我一阵好奇,略略打量,见这位最当红的时代新人类居然化了点妆,似乎在修饰或者掩盖什么。

直到走进音乐厅,姜慎像是突然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刚才镜头前的精气神瞬间散掉,人也颓了几分,而最奇怪的是,我在松开他时看到他食指和中指在不规律地痉挛抖动。他似乎控制不住他的手,只好用力握拳,赶紧甩开了我。

我诧异看向他,他还在微笑着,但是那种强撑着的假笑。

在音乐会散场后,我们坐在回家的车里时,姜慎完全卸去了他的假面,冷漠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当时我和他坐在加长车最后一排,我看到他放在腿上的手指又不受控地动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握住。

我直觉他的身体出了大问题,似乎精神也处在濒临失控的紧绷中,犹豫片刻,刚想开口问,姜慎突然直起身子,让司机把车停下。朱景怡见他要下车,回头问他,晚饭还不回来吃吗?我让满姨给你准备了刚空运来的海鲜。姜慎淡淡说,不回了。

姜慎随便找了个路口下车,下车后马上脱下了那件颜色俗气的西装,动作粗暴烦躁,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和厌烦。然后他转头看向四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总觉得他是反常的,不一会也下了车,找回去,想一探究竟。

悄悄小跑了一段路,我才跟上姜慎,好在天已经黑了,我又戴上口罩,他并没有发现我。我就这样跟着他拐了又拐,不知拐到了哪里,看到他走进一家极为普通的 24 小时便利店,在收银台买了点东西,然后坐在窗边吃起来,我靠近些才看清他在吃关东煮。

他拒绝朱景怡的海鲜,就是为了来这里吃关东煮。

姜慎吃得很慢,但他几乎不看碗里的食材,拿起什么就吃什么。他脸色柔和,目光温煦,是很久以来我见过他最愉悦的表情,看上去他享受的不是食物,而是坐在那里吃东西的感觉。

不一会,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居然低头温柔地笑了笑,令人费解。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终于慢悠悠吃完了那小小一碗关东煮,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