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吗?”
“去见陈恪生的弟弟。”
到了车上姜慎才简略地跟我解释原委,他回国后花了些时间找陈恪生这个人,查到他是省队的一名退役短跑运动员,家就住在临省的一个小县城内,家里几乎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弟弟。他弟弟患有自闭症,据说来颂北总部治疗过,但失败了,如今生活在老家的孤儿院。
我心里一惊,猜到陈恪生可能就是为了给弟弟治病才参与这个手术,如果弟弟的病没有治好,他的牺牲就枉然了。其实我和唐奇也暗中查过陈恪生这个人,但大概是栾如君有意抹去他的信息徒劳一场,不知姜慎用什么方式找到的。
我们开车驶在通往临省的高速路上,姜慎突然问我他能不能抽根烟?接着他点了一根烟,几口就抽完,看上去恨焦躁。
“很紧张吗?”我问他。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你是指陈恪生,还是他弟弟?”
姜慎略微吃惊地看向我,露出一种被说中的慌乱眼神。他眼睛平视前方,伸胳膊从后座拿过来一个毛毯给我,然后说,你休息一会吧,到了我叫你。我把毛毯搭在身上,刚刚闭上眼,听到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谢谢你陪我来。”
34 孟千千-不管了
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大概早上七点我们到了县城,孤儿院就在城郊。走进那家萧条破旧的孤儿院时,我才知道姜慎为什么要连夜过来。
陈恪生的弟弟叫阿元,比唐奇小三岁,但已经是孤儿院最大的孩子了,加上他严重自闭症带来的身体及精神状态问题,已经不适合在这里继续住下去,要被转去南方一家条件更好的福利机构,而且就在今天。
我和姜慎到的时候阿元已经穿好衣服等待出发了,接他的大巴车因为交通堵塞晚了半个小时,为我们争取了半个小时。
我们是用老家邻居的身份提出要见阿元的,孤儿院里一位老师接待了我们,他并没有认出姜慎就是阿元的哥哥陈恪生。在与这位老师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一年半之前颂北做了一个公益活动,阿元很“幸运”地被选中去做免费的自闭症疗愈手术,但手术没成功,两个月后阿元被送了回来,不过颂北为他提供了终生所需的经济补偿。
聊到这里时我们正在穿过一个长着荒草的运动场走向阿元的宿舍,一路上姜慎都很沉默,走路比之前慢了些,到了宿舍楼前时我甚至还要催他赶上来。
在等待他的过程中,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邀我陪他一起来了,如果没有人敦促他,他可能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走到这里。
姜慎与阿元在宿舍里见面时,我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着他们。如果不是决定要做记忆清除手术,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
阿元的宿舍里有两张床,分别摆在东西两边,姜慎和阿元面对面各坐在一张床上,在长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阿元中途抬头看了姜慎几次,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陈恪生,但他没有任何过激反应,反而更拘谨了些,后面就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
姜慎起初毫无波澜,我看得出来他丝毫不记得阿元了,但在最后五分钟的时候,姜慎突然双手撑头弯下腰,好像在偷偷咳嗽一样。
那一幕让我想起好多人。我想起在苏黎世见到王明时,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玻璃球,歪着脑袋,我蹲下问他认识我吗,他抬头看向我时眼睛里的一闪而过的亮光;我想起刚进入颂北时曾负责过的李正明的案子,我请他吃火锅,他说起这些年为了替女儿寻找凶手闹得众叛亲离时的落寞;我又想起新闻中那对做了记忆消除手术后自相残杀的亲生兄弟;年纪轻轻已经失去梦想的唐奇;依赖记忆增强技术缓解痛苦的朱景怡;记忆被移植到别人身上的小川,以及眼前已经陷入自我认同深渊的姜慎,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哀。
我从来不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但在那个时候,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时代出了问题。我们的痛苦都是人类贪婪本性的反噬。
送走阿元时已经中午了,我和姜慎站在孤儿院门口,看着他离开。阿元就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开着一点缝隙透风。在大巴车没出发前,我问姜慎要不要跟阿元说些什么。姜慎愣了下,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就在他准备抬脚时,阿元关上了车窗,他就退了一步。
从始至终,阿元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阿元走后,我以为我们应该回去了,可走到停车场。姜慎突然拽了我一下,说很想去吃县城里最有名的打卤面。他说他似乎对那个味道有印象,应该是陈恪生很喜欢的食物。
我们来到一家装修很复古的老店面,点了两份打卤面,说实话我觉得味道很一般,但姜慎吃得很快。我问他,好吃吗?其实我期待他能从食物的味道里品出一些过去的滋味,找到哪怕一丝陈恪生的印记。但姜慎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我刚想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还吃那么快,但话没出口我就收回去了,恍然明白了他其实是在逼迫自己。
从见到阿元那一刻到现在,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回忆起陈恪生,但都是徒劳的
我有些不忍心再留在这里,想提出回去,这时发现坐在斜对面的年轻女孩子一直在看着我们。她穿着件黑色毛衣裙,短发,一个人吃饭,可食物几乎没动,始终在观察着我们。
可能她看出来我发现了她,干脆走了过来,先是打量了我一下,然后怔怔地看着姜慎问。
“阿生吗?是陈恪生吗?”
姜慎抬头看着她,皱起了眉,看样子他并不认识她。
年轻女孩窘迫地笑了下,脸刷地红了起来。
“抱歉,可能我认错人了。”
我见她要离开,突然站起来。
“稍等一下……”我看了眼姜慎,对女孩说,“我们是陈恪生的远方亲戚,就是那个短跑运动员陈恪生,说实话我们也在找他,请问你认识他吗?”
“认识。”
“太好了,冒昧问一下,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女孩有瞥了眼姜慎,低声说,“我是她前女友。”
姜慎脸色极不自然,他估计是猜到了我想干什么,眼神带有威胁地瞪着我。我管不了那么多,让出一张椅子给女孩,说想与她聊聊突然人间消失的陈恪生这个人。女孩名字叫焦婷,性格非常开朗,大方爽快地坐下。我们俩脾气相投,很快她就几乎知无不言了。
在焦婷的描述中,我渐渐可以勾勒出陈恪生这个人的轮廓。他出生在这个小县城内,父母死于一场洪水灾难,留下他和先天自闭症的弟弟。据说陈恪生学习成绩很好,但因为进省队有比较高的补助金,加上比赛的奖金,才选择当运动员的。
但尽管他成绩好,焦婷却说他其实是个坏学生,很小年纪就学会了抽烟、打架,打架的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弟弟被欺负。他几乎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心里话很少对别人,所以他突然消失后什么也没有改变,就像是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焦婷甚至感叹地说,从我认识他起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会离开的。
我当时看着焦婷的模样,温柔的眼神里透露着对青春的怀念和遗憾,让她整个人都美了很多。我忍不住再次打量起她来,她留着利落的短发,却长了一张秀气的脸。
“你喜欢他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对面的姜慎看起来有些尴尬,可焦婷却没有任何异样,丝毫没有觉得我的问题太过于隐私。
“那时候他很穷,但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也是最骄傲的。我最喜欢他那种沉默,又骄傲的样子。”
“那陈恪生有没有说过喜欢你什么?”
我好奇地脱口而出问道,同时看到姜慎已经坐立难安了,脸色有些好笑。
“他喜欢我身上的味道……”焦婷羞涩地笑了一下,继续说,“这人真是很奇怪,他说我身上有煮熟的红薯的味道。”
后来焦婷先走了,她走的时候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我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了。焦婷走之前瞥了一眼姜慎,转而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希望他过得幸福,陈恪生是个好人。那时候我恍然明白,尽管我们没有承认,尽管她看出姜慎从形象到气质都与陈恪生不同了,但心底早就确认了他的身份,所以才对我那些略带冒犯的问题有问必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