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如果你愿意来,我会等你的。”我说。

姜慎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我,他别扭地打开门锁,我抱着我的纸箱离开了。

这个城市每隔五天才有一趟飞往苏黎世的飞机,我和唐奇准备离开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在机场等待姜慎的过程中,唐奇叽叽喳喳问了我很多关于小川和姜慎的事。早在请唐奇跟我一起来瑞士时,我就告诉了他姜慎和小川的关系,如今面对他的追问,我又叙述了我和姜慎的认识过程。唐奇终于理解了姜慎对我的特殊态度,但对记忆移植这项闻所未闻的大胆技术难以置信,甚至愤慨,“太丧心病狂了”,他当时说。不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最终答应跟我一起来。

唐奇一直想揭穿记忆疗愈的危害性,而记忆移植这项技术如果合法化的话,其影响和危害是更可怕的,偏偏这个技术如今掌握在颂北栾家手里,他也想一探究竟。虽然我的动机并没有与他完全一致,但或多或少,我想我是支持他的。

“等也是白等,飞机要起飞了,他不会来了。”在我们等了姜慎近一个小时后,唐奇抱怨着念叨着。

唐奇从一开始就反对我邀请姜慎跟我们一起去,他对姜慎没什么好感,即便知道了姜慎身不由己的身世还是对他信任不起来。

我突然想起颂北公司里关于栾野的传闻,假如他和他舅舅真的是因为泄露机密被惩戒了,那唐奇为什么没有受牵连?唐奇才是内奸。难道姜慎用内奸的名义搞垮栾野的同时,又保护住了唐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姜慎是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些的,即便我问他,大概率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不过我犹豫过要不要告诉唐奇,告诉他姜慎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坏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也不需要让所有人都懂他。

但实际上唐奇对姜慎的敌意没有对他的好奇多,严格来说,他是对小川和姜慎共同的好奇。他一遍遍问我他们俩的相同和不同之处,我尽量客观地回答,可他却认为我的说法前后矛盾含混不清。

“所以你承认了,你在不知道姜慎拥有栾小川的记忆时,就已经喜欢他了?”

“算是吧……”

“那你喜欢的就是姜慎,而不是小川。”

“不是的。我是因为小川的记忆而注意到姜慎,实际上我欢喜的并不是他。”

“但是你当初并不知道他被移植了记忆了呀?”

“怎么跟你说呢,是有一些线索和细节的,只是我当时没发现而已。”

“那现在呢?”

“现在我分得清他不是小川了。”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我问的是即便你辨别得出他们是两个人,你还喜欢姜慎吗?”

我愣了一下,有些恍惚。

“回答我呀,你能摆脱栾小川的影响,去喜欢姜慎吗?”

这时机场广播传来登机提示,我望向入口,行人寥寥,他还是没有来。我急忙拿着东西,催促着唐奇去登机,大步走在前面,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不知是在逃避唐奇的问题,还是在逃避他不会来了的事实。

28 孟千千-往事

上了飞机后唐奇仍旧没有放弃那个问题,他换了不同种方式提问,尽管我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仍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就在我快失去耐心时,一个空姐走过来,提醒我们小声说话不要影响别人休息,简直是我的大救星,让我逃过一劫。我假装困意来袭,把话题搪塞过去,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底睡没睡着,半梦半醒间,也许是故地重游的作用,也许拜唐奇的话题所赐,我再一次清晰地见到了小川。

这次不是在老城区的夜市,也不是苏黎世湖旁,而是在那条开往因特拉肯的山路上。小川满脸血水伏在残破汽车的方向盘上,在智能表盘幽蓝色的微光下,他似乎是在熟睡,表情安详。

我和小川之间也不是一直和睦的,大概在我们交往了十个月左右,在圣诞节前,我们吵了一架。

事件起因是爸爸问我要不要去因特拉肯跟他一起过节,虽说因特拉肯背靠少女峰,是个静谧优美的旅游小镇,但去得多了难免乏味,何况内心中我更希望与小川一起过节。于是我问小川,圣诞节怎么安排的?他说要和家人一起过,我以为他要回国,但接着他又说,我们家在瑞士有个滑雪场,每年圣诞节都在这里。我说是在苏黎世附近吗?我可以去吗?小川突然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用他少有的冷淡语气说,你还是别去了。

本来我也觉得刚才的要求有些不妥,但他的态度瞬间激怒了我,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十个月以来他一直以怕家人骚扰为由不公开我们的关系,我们在谈的是一场地下恋爱。我理解小川家庭的特殊性,但我难以接受的是即便在私下,我们都没有以情侣的身份与朋友聚会过。我闹了起来,他不置可否,我们开始了一场冷战。

可在圣诞节前一天,小川突然出现在我打工的西餐厅,我没怎么理他,他就找了个角落坐了大半天。后来店里同事们讨论起他的怪异行为,我只好去招待他,问他吃什么。他说,你们有秋筱牛排吗?我说,秋筱牛排是什么东西?他说,那是一种用七种特殊香料熏制的牛排,清香不腻,焦而不柴,最入味的就是四周的边角料了。

我活生生被他说馋了,食欲翻腾。他说,你想尝尝吗?我提前交了班跟他出去,才知道他骗我,这个牛排只有国内才有。我不依不饶,最后在班霍夫大街上一家四星餐厅狠狠宰了他一顿才罢休,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好了。

我有时候想,其实身在异乡的我和小川像是两座孤岛,相遇后形成了一座新的孤岛,没有什么能轻易把我们分开,除了生死。

吃过饭后我们坐在餐厅的窗边看着世界上最繁华富有的那条街景,我当时喝了点红酒,心驰飘荡,我说当有钱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小川没正面回答我,而是突然提起明天的圣诞节。我打断他,我说你去陪家人吧,没关系的。小川却很固执地把话题又扯回来,说。

“你知道吗,圣诞节是我的噩梦,我的家人是我的噩梦,我逃离不了,但我不希望把你也搭进去。”

小川低着头,紧紧握着的两手在发抖,他用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无比艰难地告诉了我他每年圣诞节都要面对的遭遇。他的爸爸仅仅因为他不够强悍不够有攻击性,不具备一个接班人该有的侵略性,就收买他儿时最好的玩伴侮辱他,年复一年变本加厉地教训他,他之前那次不成功的自杀原因就是这个。

我没有让他把那些话说完,我坐到他旁边,紧紧抱着他。

“别怕,噩梦会结束的,以后我陪你一起面对。”我说

“我提醒过你跟我在一起会很辛苦的。”他苦笑一下。

在我的要求下小川那年圣诞节没有与家人团聚。起初他还很忐忑,不敢接他妈妈的电话,这似乎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反叛。

我们把圣诞行程安排得很满,白天参加了苏黎世圣诞赛跑,夜幕时在班霍夫大街看了灯光表演,晚一点又去利马特河上放飘浮蜡烛。当我们的蜡烛汇入烛光大军中时,在利马特河边星星点点仿佛银河星群的映衬下,我看到小川松弛又健康地笑着,他搂过我肩膀,亲了下我额头。

晚上我们在公寓里做饭,小川喜欢吃辣,厨艺也很棒,做了几道川菜,味道最好的要数水煮肉片。吃饭之前他给朱景怡打了个祝福电话,用坚定的口吻说不回去了。之后我们就都喝醉了,小川弹琴,我唱歌,越唱越疯,荒腔走板。

圣诞节后小川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和勇气,带着我逛街,划船,跟他一起去教堂做礼拜。又歉意地说他其实没什么朋友,不知道带我去哪里聚会。我大笑,觉得窝心,我说我有啊,我带你去。

当我带着小川出现在朋友聚会现场时,我至今还记得,他手上全部是汗。我紧紧牵着他,用德语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但就在那个时刻,当薇薇安意味深长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时,我猛然惊醒,心底略过一丝不安,并期望小川永远不要发现我的秘密。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侥幸,当你心存侥幸时不幸就已经不可避免了。

2051 年元旦过后,也就是圣诞节一周之后,我决定带小川去见爸爸。爸爸只知道我谈了男朋友,不知小川的身份,他听上去很期待的样子。

我和小川平时都不开车,因为爸爸住的地方比较偏,火车不方便,小川把他唯一一辆车调出来。那是一辆奥迪几年前生产的车型,看样子他好久没开了,在出发之前,我们先去洗车行保养了一遍。

出发时已经是下午了,一开始是我开车,天色暗下来之后换小川开。他开车技术并不算好,当然我更差,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互相配合提醒,也彼此开开玩笑,两个小时的车程很快过去了大半。后半段路程多是陡峭的山路,路下面是裸露的斜坡,山下面也有一些村落,但隔得很远。

虽然那条路看似危险,但因为经常有自驾行的游客来往,已经打磨得比较平坦且安全了,并不算事故高发地。我们遭遇的灾难,除了受人陷害外,也有一部分是命运弄人。

在那段陡峭的山路就快驶过去时,小川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他说你帮我看看。我打开,是一个叫尼克的人发现的一段视频信息。小川脸色一变,他说你不要看,别管了。我以为是男孩子之间开的玩笑,我偏要看。

我点开视频,一个看着像中外混血的男孩亲昵地叫小川的名字,说圣诞节没见到实在太遗憾了,但还是准备了一份惊喜给你,就在你旁边。说着他大笑起来,这时视频里出现薇薇安的脸,尼克边笑边说,我还奇怪你这种人怎么会交到女朋友呢,真可怜啊,原来也是把你当成猎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