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是一个狡黠且自私的人。

可能小川到最后都还认为我们是在奥古斯丁巷那家小画廊里初遇的,像所有浪漫故事的开端一样,全世界千千万万个商店中,我们在同一时间走进同一家,看上了同一幅画。

那是过完元旦的第二周,苏黎世的旅游旺季刚刚过去,平时繁华喧闹的老城区一夜之间就安静下来,那家颇有情调的小画廊里几乎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是他先选中那幅画着一道斑斓彩虹的油画的,用很正宗的德语问老板价格。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幅画,也颇感兴趣地问了问还有没有同系列的画。我的德语带有很重的亚洲口音,尾音和语调听上去有点滑稽。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耸耸肩对我摇摇头。

我拿出电话,随便拨了一个咨询台的号码,装作向朋友道歉的样子,用中文向对方解释无法帮他实现心愿了,说话时偶尔夹上几个乡音方言。

已经付完钱的小川诧异地看向我,犹犹豫豫一番后,终于在我出门前喊住我,用夹杂着同样乡音的中文对我说。

“要不,这幅画还是你拿走吧?”

“可是你都付钱了,再说的确是你先挑中的。”

“我只是艺术课上做作业讲解用,你听上去比我更需要它。”

“这样啊。那要不你先用,等你艺术课结束了再给我,我们一人出一半的钱。”

“嗯。也可以。”

“那我怎么联系你呢?”

交换了电话后我们同时走出画廊,门上的风铃叮当脆响,门口飘过来新鲜风信子的甜涩香味。

出了画廊就是奥古斯丁巷那条著名的斜坡,斜坡两边是苏黎世最漂亮的挑楼,颜色艳丽的楼身装饰着花团锦簇的阳台,阳台上斜插着一排瑞士国旗,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偶尔还能闻到隔壁店铺的奶酪香味,的确像极了爱情会肆意滋生的场景。

我们俩客气地点点头,一个向上坡走,一个向下。

我不知道小川当时在想什么,我在向下破走的路上,得意地把手机转来转去,为初战大捷而窃喜着,并盘算着如何跟薇薇安炫耀。

小川以为他只是在异国他乡巧遇了一个故乡人,但其实陷入了别人精心布置的网,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向毁灭。而我,这个卑劣的始作俑者,带着荒唐的游戏心态耍弄了别人的人生,最后硬生生也赔上了自己。

实际上我第一次见到小川是在这件事的半个月前,在他们大学教堂门口的草地上。

当时我和薇薇安还有几个女孩子正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她们围城一个小圈,我坐在比较边缘的位置。那时候我跟着爸爸来到瑞士已经八年了,前两年学语言,然后才继续念书,因此我比她们都大一两岁,再加上文化和性格的差异,我显得格格不入。

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我渴望得到群体的认同,甚至虚荣地想出一点风头,所以当薇薇安瞄着刚走出教堂的小川说,“瞧啊,就是他”时,我从两个姑娘的肩膀空隙看过去,暗暗做了那个决定。

小川应该是刚刚做完礼拜,他是在大学后几年才开始对宗教感兴趣的。他有一段时间突然迷上了各种宗教,甚至花了大把时间周游世界去了解每个宗教的起源和本质,最终选择了天主教。

他就是这样,对于任何事情都极其专注和认真。

小川读的是苏黎世大学七年制的商科和法律双学位,我们认识时,是他在瑞士的第五年。我的学校在小川的隔壁,但名气和条件就差得多了,如果不是因为找工作处处碰壁我也不会去读这个不痛不痒的学位。

因为学校离得近,加上薇薇安的男朋友恰好是栾家的员工,我听过很多关于小川的事情。

相传他是个怪胎,个性孤僻独来独往,外表温和但内心阴暗,住着全市最贵的房子可来往从来都是自行车代步,而且最重要的是从不接触女孩子,这一点是最让大家感兴趣的。

可就算栾小川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还是大受欢迎,他毕竟是栾颂北的儿子,单单这个姓氏就足够吸引人了。

据说自从他十九岁来读书后,就有一波又一波的女孩子主动向他示好,小川都无动于衷。后来也有男孩子去试了试,也碰了壁。日子久了,大家谈起他的常用语从“拽什么呀?”变成了“他什么毛病?”。

后来我问过小川这个问题,我说那么多人里面就没碰到心动的吗?他说有。可为什么排斥呢?我又问。不敢,他回答。接着他又说,在他刚到国外时交过一个当地的女朋友,后来才发现那个女孩是他爸爸雇来的,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的震惊,因为太难以置信我甚至怀疑是他胡说的,下意识地想了解更多。但我看到小川微微垂下头,脸色因为窘迫和尴尬也变红了,当时我们刚刚在一起,我便没有继续为难他。

小川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到底的人,他学不会掩饰和伪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吃那些苦头。

我想我还是转移话题为好,我说你就那么确定我不是你爸爸雇来的吗?他说,你不像。我说,为什么?你太明显了,他说。说完,小川像模像样地学起来我把手机转来转去的动作。

原来他当时回头了,看到了我因为要到他的号码沾沾自喜的样子。

接着我们俩打闹着走出酒吧,我记得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苏黎世的夜晚很静,街上几乎没有店铺营业,我们俩耍酒疯一样大笑着乱跑乱晃。我看到小川穿着一件浅驼色的大衣,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学着我的样子转手机,路灯把他的轮廓衬托得暖意融融,仿佛镀了一层高饱和度的暖光。我停在那里,像是不敢上前一样远远看着他,突然愧疚起来。

我愧疚的不单是由于虚荣心对他的欺骗,而是在那个时候,准确说来是在我和小川已经恋爱快两个月的时候,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爱他。更严格地说,当时的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也不相信爱。

我妈妈去世之后那一系列变故,让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爱情观全部瓦解,让我在爱情面前变得狡黠和自私。

小川看我不动,他几步跑过来,捧起我的脸,用力捏了捏,咧嘴笑得像个傻子。他说,好了好了,不取笑你了。

小川的手很烫,他的体温向来比普通人要高一些,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本来很白皙的皮肤泛起浅浅的红色,加上他平时喜欢穿暖色调的衣服,很长时间每每回忆起他,哪怕是在风刀霜剑的时刻,我都能感受到那股暖流。

而姜慎与他完全不一样,姜慎是寒冷的,幽暗的,是能够在冷雨暴雪的夹击中攫取生命能量的。

上面这些散乱的回忆是我在两年后的圣诞节想起来的,我当时坐在我家社区门口,对着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呼喊他们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雪越下越大,我的嗓子有些干痛,在这些凌乱的记忆之后我终于冷静下来了,察觉手脚有些冻僵了后回了家。

客厅还有残留的烟味,那个奇怪的手工烟灰缸还摆在茶几上,茶几上除了消肿止痛的药之外还有感冒冲剂,好像他就知道我今天会挨冻一样。卧室被拆得乱七八糟,壁橱里的东西很难再复原了,我想了想,其实也没必要复原了,我都记得住。

我没有力气收拾房间,索性坐在床上,把毛毯披在身上,忽然想起刚才姜慎对我说的那番话,以及那种眼神,那种如何都克制不住的仇恨和愤怒。如果说他全部想起来了,那他对我的态度,是说明小川在恨我吗?

虽然理智上我能区分小川和姜慎,姜慎不是与小川交换了容貌,而是交换了记忆,但在情感上我一直把他们混为一体。

过去我曾经为喜欢姜慎而自责苦恼,一次次逃避。可如今我恍然明白,我们之间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因为小川的记忆而纠缠我,我因为小川的影子被他吸引。就好像我和小川借由姜慎这个载体,再次相遇,并且又相爱一次一样。

只是凭我当时的常识,我难以理解这是如何做到的,又是谁做的?而在这个事情中他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如今获悉了记忆后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他接受那些记忆了吗?

想到这里,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懊悔,为之前对他的伤害心痛,而我都没有机会说出一句解释的话,哪怕只是一句真诚的话也好。

在自我折磨般地纠结许久后,我记起来他拿走了他的电话,我可以给他打电话。我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号码,却不敢贸然拨过去。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开始构思我的语言,并预想他可能的回应。又过了许久,天色都已经泛白了,我只给姜慎发了一条短信。

【对不起,我做不到干干净净。】

两年前,自那次小画廊之后我和小川开始约会,第二次约会时他牵过我的手,后来直到第五次他都再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我们第六次是约着去看电影,看的是一个末世题材的爱情片,可即便是这么感人催泪的故事小川全程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更别提暧昧互动了。

从电影院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刚下过一场雨,路面湿滑湿滑的,偏偏我那天穿了一双平底鞋,走在雨后的石板路上险些摔倒。小川过来要扶我,我甩开了,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