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我没有!”

“是你给他一个期限,他才逼自己在这个时间内找回记忆。”

“我不能让他跟孟千千一直耗下去,孟千千只会伤害他!只会践踏他!我不能再后悔一次!”

“提醒你多少次了,他不是小川。”

“我知道他不是小川!”

王延之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深深吸一口气,愤怒地看着我。

“那你认为他是谁?你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18 栾如君-圣诞

在我们开车回私人诊所的路上,并不算长的时间内,我匆匆回忆起好多关于小川的事情。

我和小川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他大三岁多,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甚至命中注定要去争夺来自长辈的情感和物质资源,但在这个复杂庞大的家族里,小川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自小性格争强好斗,并不讨人喜欢,与栾野更是死对头。栾野大我七岁,他从老家回来后身体迅速发育,长得又高又壮,起初我凭借一点小聪明还能占点优势,后来他被我耍骗得多了,就直接出手教训我。在十岁之前,我经常被栾野打,那时候爸爸的精力主要在公司上,朱景怡并不管事,保姆和家教大概认为我和栾野在家里的地位差不多,不偏不坦的干脆视而不见,只有小川在帮助我。

小川经常在我被栾野欺负时出现,他或是搞出点什么动静吸引大人的主意,或者干脆挡在我面前求情。栾野不敢欺负小川,也许隐隐约约我们都知道小川在家里的分量,都不敢招惹他。小川后来就终日粘着我,我玩什么他都过来凑热闹,成了我的跟屁虫。我知道他是想保护我,至少在他小小的概念里,他想让我看上去不那么孤立无援。

在我这充满斗争和诡计的一生中,细细想来,我也曾有过被真诚对待的体验。

大约在我十五岁时,爸爸做了一次严重的心脏手术,术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始用各种极端的方式教育我们,尤其是对小川。

那时颂北公司已经很强大了,栾颂北的名字出现在各大富豪排行榜中,我们也学会了过有钱人的日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几乎在全世界各个旅游城市都有房子,每年的节假日根据时节气候不同去不同的房子里度假。那些房子各有特色,每个房子都有管家和佣人常年维护,一所房子我们每年不会住超过两星期,但每次去都是干净整洁的。

在所有流动的家里,我们三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偏好,栾野喜欢春天去拉斯维加斯,我喜欢秋天的威尼斯,而小川最喜欢瑞士的滑雪小屋。

爸爸在靠近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小镇上买了一栋别墅,据说之前是一位英国公爵的房子,我们家每年圣诞节都去那里过。小镇边上有一个并不算大的滑雪场,生意不景气,因为我们都喜欢滑雪,尤其是小川,爸爸就把那个滑雪场买下来了,每年圣诞节滑雪场都只为我们家营业。久而久之我们在镇子里交了一些朋友,关系好到回国后还保持联络。他们的家长大多都是为我们家工作的人,但小孩子的交往是单纯的,没有尊卑心和优越感,直到那次打群架。

应该是因为一场滑雪比赛游戏,我们三个和另外三个孩子起了争执,其实大家也经常这样打打闹闹,但那次比较严重,他们把我们三个从滑雪场赶了出去,结果把大人们都招惹了来。对方的家长们见我爸爸来了,不管真相如何,不管小孩子委不委屈,都让他们给我们道歉。朱景怡想讲公平,让我们说清楚事情原委,但已经被吓坏的我们都不讲话,这引起了爸爸的不满。

爸爸突然把那三个孩子叫过来,说玩一个游戏,让他们打我们仨,打赢的人奖励二十万。所有人都以为只是个玩笑,爸爸却继续鼓动他们,说,难道不想揍一顿这几个有钱的小窝囊废吗?揍了他们还能赚钱,多好。一个男孩被说动了,试探着向栾野走过去,他们俩年纪身高都差不多,男孩一拳挥过去,栾野被打出了鼻血。爸爸似乎很满意,让随行的秘书开了张二十万的支票给他。

见真的有钱赚,另一个男孩向我走过来,我知道打不过他,看向爸爸求助,爸爸只是慢条斯理地在玩弄他手中的皮手套。我明白一切是避免不了了,在他要出手的时候,我喊着等一下。我说,如果你真的打了我,就算赚了二十万,我以后长大不会放过你的,如果你不打我,我现在给你写欠条,十年后还你三倍。他看了看父母,答应了。后来不到十年,我就给了他六十万。

与小川对峙的是他在当地最好的朋友尼克,尼克是混血儿,他的爸爸是中国人,是我们的滑雪安全员,他妈妈是我们家厨师,具体是哪个国家的人我不记得了。尼克的爸爸站在他身后,似乎推了他一把,尼克缓慢地朝小川走过来,小川把头垂得很低,一动不动。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尼克犹豫着伸出拳头轻轻推了小川一把,小川向后退了一步。爸爸瞪了小川一眼,然后对尼克说,你别怕,你用力打他,我给你加到一百万,以后你的父母就不同给我们打工了。尼克的爸爸咳嗽了一声,尼克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发疯朝小川冲去,把小川扑倒,骑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拳头砸向他。小川只是捂着脸,一声不吭。我和朱景怡都想帮忙,但摄于爸爸不敢妄动,就喊着让小川还手,但从始至终小川都没反抗。不知过了多久,爸爸吼了一句够了,尼克站起来去领赏,爸爸对趴在地上的小川说了一句话。

就在我努力回想这句话时,王延之大声喊了喊我,我才发现已经到了私人诊所了。

雨还在下着,电闪雷鸣。

我们俩七手八脚把姜慎扛进来,王延之给他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挂了一瓶营养液。姜慎虽然有稳定的呼吸,但他的心率很弱,王延之给他抽了一管血,用私人诊所内的仪器化验,发现血液内白细胞少得厉害。没多久姜慎体温突然升高,很快又汗湿了衣服,我和王延之都乱了,因为他如果只是高烧的话不会突然大量出汗,说明身体内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紊乱。王延之只好连接上他的专业设备,通过神经光敏蛋白来观察姜慎的脑部神经活动,大约过了半小时后,他把我带到客厅,倒了一杯酒给我,很正式地说我们得做一个决定了。

他说:“姜慎似乎因为急于寻找记忆造成超负荷排异反应,脑部多个部位神经活动异常,激素分泌紊乱。加上他身体向来免疫力低,又淋了一场大雨,雪上加霜,这样下去活不过三天。”

我呷了一口酒,问他:“你说的决定是什么,应该还有补救的办法吧?”

“有是有,但不敢保证会成功。可以利用颂北的记忆唤醒技术,强行唤醒所有被移植的记忆。”

“那排异反应呢?”

“排异反应会非常凶猛,就看他能不能挺过去了。”王延之低着头,我很少见他如此消极,他又说,“我们都没办法帮他,剩下的仗他要自己打。如果挺过去,能活下来的话,他的记忆会全部被激活。”

“那要是失败了呢?”

“如果失败了,栾如君,你我就是杀人犯了。”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做吧,我相信他。”

王延之熟知颂北所有技术,但他不能将颂北的手术仪器拿出来,我也不敢冒险,于是只能凭借王延之自制的仿版仪器为姜慎做手术。不过记忆唤醒手术相对简单,在流程上不会出太大问题。王延之叫来了高铎,两个人快速给姜慎做了唤醒手术,全程只花了二三十分钟。由于姜慎处在昏迷状态无法进行术前“消毒”流程,在手术后半部分,在超红外光源和生理电源的刺激下,他一度产生非常强烈的痉挛抽搐,我吓得躲得远远的,高铎费了一番力气才稳住他。这阵痉挛抽搐之后,他又陷入长久的昏迷中。

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雨后的天空浅蓝浅蓝的,缀着几块丝丝缕缕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我们静静坐在病床前,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阳光从唯一的那扇窗户照进来,晃得人一阵眩晕。

姜慎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手腕上吸附着两条营养腕带,脑部连着神经监控仪器,吸氧器和营养液都在输着。在能力范围之内所有能帮助他活下去的武器我们都用上了,剩下就看他自己的意愿了。

王延之催我回去上班,他已经请了年假,他来照顾姜慎。我疲惫地从病床前站起来,向门外走时,突然间,我想起了那年在瑞士爸爸对小川说的话。

“疼吗?难受吗?想哭吗?这还不是软弱最严重的代价,你慢慢学吧!”

接着我们回到小镇里的家,那个古老的别墅里。尼克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圣诞节大餐,她烤的火鸡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但那天我们都没心情享受食物,因为在我们烤着壁炉吃火鸡的时候,小川只穿了件单衣,迎着圣诞节的风雪在院子里跑圈。他脸上还带着伤,青肿间还能看到血迹,他抱着肩膀,双腿麻木地挪动着。我看到朱景怡忍着眼泪吞咽食物,就连栾野都心有余悸的还处在惊恐中。只有爸爸旁若无人地大口享受这圣诞美食,他说,这都是对他软弱的惩罚。

后来每一年圣诞节,我知道是爸爸故意的,我们都能在滑雪场遇到尼克。尼克总是故意挑衅小川,想出各种方式激怒小川,有几次甚至又大打出手,但小川不知是不屑还是固执,从不还手。圣诞节渐渐也就成了他的噩梦,也是我们的噩梦。在爸爸的观念里,小川是我们三个中最优秀的,最负重望的,也是最软弱的。

“心慈手软等于把刀亲自送到别人手上,”他经常说。

在等待姜慎苏醒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回想起小时候那些并不愉快的事情,尤其与小川有关的。在小川去世后我都会强迫自己不去想,因为我很难理智地站在小川的立场感受那些痛苦,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有时候坐在姜慎的病床前,看着他陌生的脸,我在想此刻在姜慎脑中横冲直撞的那些记忆,它们本身愿不愿意再复活一次呢?假如他真的醒来了,要如何与过去的记忆相处呢?他还会继续用软弱来逃避吗?

姜慎是在二十天后醒来的,那二十天内发生了很多事。

自由社一直是颂北的死对头,多年来他们以个体灵魂自由和社会伦理秩序为出发点,有组织性地策划了很多次针对颂北的活动。实际上公关二部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应付自由社,一些触犯法律的活动交给警方处理,舆论抗议性质的活动都是公关二部在解决。

那年初冬,一起在颂北消除对彼此记忆的亲生兄弟互相残杀的凶杀案引起了轩然大波,自由社利用这件事制造舆论压力,把颂北的反对者和负面新闻通通集合起来,显然有备而来。这次不仅是针对记忆疗愈技术,渐渐战火波及到了我们家人身上,我们家那些有的没的负面新闻都被爆出来,被他们叫成“吸血鬼家族”。我觉得这就很没劲了,说到底,我们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自己的人生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自由社将矛头对准了我们个人的人生问题还呼吁什么灵魂自由?

那段时间,栾野成了冲在最前线的人,尽管我掌管整个公关中心,但大部分的公关工作都是他在做。我也不知为什么,可能真像王延之说的那样我是被姜慎的事情分了心,让栾野出尽了风头,于是我计划着把精力转移到工作上,重回战场,但就在这时候姜慎醒了。

姜慎是在夜里醒来的,但我们是第二天才发现的,看了监控视频才准确知道他是在午夜一点左右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姜慎睁开眼睛后,简单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动了动四肢,躺回病床上。他在并不宽敞的床上不断变换睡姿,似乎很烦躁的样子,最后他侧躺着,脸正对着隐形监控镜头,我清晰地看到他消瘦的脸上因为震惊不断扩张的瞳孔。他不时地眨眼,深呼吸,偶尔微微动动嘴唇,几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到天亮。

王延之为了不让我分心工作,只给我发了这段看似单调实则蕴藏着惊涛骇浪的视频。姜慎在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去消化小川一生的记忆,我以为他会是激动的愤怒的或者恐惧的,没想到是更可怕的平静。

我无法投入工作,当天下午就去了私人诊所,我到的时候王延之正在监控墙后面观察姜慎吃饭。姜慎面前摆着一桌丰盛的食物,但他只是看着食物,似乎在发呆,也似乎在挑剔,不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