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孟千千-楔子

真是个难得的晴天，好像昨天那场暴风雨从没有来过一样。

空旷无人的接待室内，阳光从身后的窗子照进来，透过大叶绿植投映在浅灰色沙发上，留下几道不规则的斑驳亮光。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有一道窄光上隐约闪烁着不规则的彩色波纹，像是被揉碎了的彩虹一般漂浮在那，忽地让我想起三年前在苏黎世那家小画廊里闹的笑话。

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街上的店铺还留着新年的装饰，尽管苏黎世的旅游旺季已经过去了，老城区的游客熙熙攘攘并没有减少。我穿过人群，来到一条小巷的拐角处，走到那个并不起眼的小画廊门前，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过了这么久，我似乎还能闻到画廊门口新鲜的风信子味道，是一种甜中带涩的香味，像是掺了沙粒的绵糖。画廊门上挂着一串精致的小风铃，可能因为我推门的动作较大，也可能是恰好有一阵风唐突地进来，风铃叮当脆响着，打破了画廊内的寂静，宣示着一个狡黠的闯入者的到来。

画廊里除了店主，只有他一个客人，然而他并没有被突兀的铃声惊动。他依旧微微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幅与彩虹有关的油画，围巾遮住下巴，米色的毛衣外套将他衬托得很温暖。我朝他走过去，脚步越来越慢，当我停在他身后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心安，像是宿醉之后的一杯蜂蜜水一样。

我伸头看向他选中的画，片刻后，他恍然回头，向后退了一步。

我从画中抬起眼神，看向他，然而午后的阳光不偏不倚地横在我们之间，我努力眨眼，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在颂北大厦 67 层业务中心接待室内，我出神地回想着三年前见到那张脸的情形，仿佛是回顾上一世的故事一般，平静，有些陌生，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悔意。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转向脚步声源的方向，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的剪影走过来，让人陡然一惊。我不免有些担心，明明在昨天那场暴风雨中，他答应过我的。

“对不起，久等了吧。”

当那个身影走近时，我暗自松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下来。

是袁博士，不是他。

“你还好吧？”

袁博士坐在我旁边，他穿着一套灰白色的工作服，双手叠交在身前，用一种职业的微笑看着我。可能他见过很多像我这样临阵紧张的人了，知道如何来安抚。

“我没事，谢谢。”

“手术后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嗯。”

“不用担心，手术后会有一段适应期，慢慢就会好的。”

“我知道。”

“他……”，袁博士特意观察了一下我，语气也温柔了些，像是在安慰我一般，“他今天休假了，不在公司，不会来的。”

我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又绷紧起来，僵硬地点了点头。袁博士看了看手表，腾地站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朝手术室走去，突然被一个念头拖住了脚步，忍不住开了口。

“他……”

“什么？”袁博士站住，回头问我。

“关于他，别人知道多少？”

“你是指他的身份吗？”

“对。”

“大部分人认为他只是姜慎。”

我曾以为他回到颂北是想恢复最初那个身份，如今看来，他仍然是排斥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们走到手术室门前，袁博士刷了下他的权限卡，又通过瞳孔扫描打开第二道权限，拉开里面的金属门，带着我走进了手术室。

这间手术室是袁博士专用的，他作为颂北最出色的手术医生，自然也享受了些特殊待遇。手术室内除了由浅蓝、白色和金色构成的颂北标志配色之外，还摆了些袁博士养的花草，挂了几幅他收藏的版画，让这间屋子看起来温馨盎然，甚至削弱了手术本身的残酷。手术室里已经有两位助理在等待我们，她们都是袁博士的学生，之前在术前评估时接待过我。

“先做一下术前准备。”袁博士对两位助理交代。

我在她们的安排下先换了一身浅蓝色的手术服，衣服很新，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胸前印有金色的颂北记忆疗愈公司 logo。这个 logo 是由三个连在一起的神经细胞组成的，连起来看有点像半满的月亮。

换好衣服后是“消毒”流程。所谓“消毒”就是根据手术目的不同，先后服下激活或抑制脑部相关神经细胞活跃度的靶向药，然后再从耳后注射手术必须的神经光感蛋白。这套流程我很熟悉了，就连这间在外界很神秘的手术室也进出过很多次了，只不过没想到今天的身份是客户。

消毒后十五分钟就可以躺进手术舱。手术舱内配有追踪光感蛋白的超红外光源，以及操控神经细胞的生理电源。关于手术的原理我了解的只有这些，再深入的信息就只有颂北培训出来的手术医生知道了，他们在培训之前都签了严格的保密协议，一生都不能将这个备受瞩目的商业秘密向外透露分毫。

在进手术舱之前袁博士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指标，问了问饮食和睡眠情况，接着再次强调了一下手术要点。他告诉我，躺进手术舱后，在靶向药的作用下我除了意识和呼吸还正常工作之外，身体其他功能会依次暂时关闭，让我不要害怕。接着，在启动超红外光源之后，我需要准确回忆起指定记忆，尤其是关键事件和情绪，袁博士会根据光感蛋白追踪到的脑部神经活动来确定手术范围，再通过生理电源进行体外手术。

我点头，告诉他我早就已经训练好了我要手术的记忆范围，不会出错的。

“还有最后一项，根据法律流程手术前要再确定一遍术前须知。”

“好的。”

袁博士把一份电子文件从全息显示器中调出来，手指一转，划到我面前。

“客户孟千千，根据颂北记忆愈疗公司服务合同，您已经签署了定点记忆清除这一服务内容。根据《记忆疗愈法规》第二条第一款规定，手术前需要您本人、直系亲属、颂北记忆疗愈公司三方签字才能执行。鉴于您没有直系亲属，只需要本人及公司负责人签字即可。”

他还没念完我就忍不住笑了，袁博士有严重的闽南口音，多年来他一直训练这段拗口的话，可听上去没什么进步。他停下看看我，没有生气，只叹了口气。

“最后再重复一遍手术内容，如果没有问题我们就开始了。”

“好了，我不笑了，你说吧。”

“手术项目，定点记忆清除。记忆关键词，姜慎。客户本人签字，孟千千。颂北记忆疗愈公司负责人签字，姜慎。”

姜慎，姜慎，我又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两个陌生的汉字组成了一个奇怪的词组，没有任何意义，很奇怪他最终选择了这个身份。

“还有其他问题吗？”袁博士突兀地问我。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