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1)

雅乐原本也算富庶肥沃之地,只是连年缺少壮丁从事耕织生产,又大量砍伐树木取走土石作为建材,如今土地土壤表层薄且已杂草丛生,每亩农作物的产量在诸国中只能算是中下水平。

连清承马车来到农田边,身上还穿着华贵的贵族服制,田里的老农却都只是穿着粗布麻衣。

他平日所见之人即使是仆从也都还有棉衣可穿,田地里的劳作者却都只穿着十分粗制的麻衣。

连清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脱下了华而不实的宽长外袍,以干净利落的窄袖织纹衣为外衣便打算下马车,却被坐在一边诚惶诚恐的管事给拦住了:“公子,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呢?以您的身份,还是不和那些平民接触为好。”

连清眼珠一转,笑道:“族训里有这样的规定吗?”

那管事确被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连清便身手很是灵活地跳下了马车他一向不要仆人做凳子,下人们都已很记住了。

连清这边下马,倒刚好遇到了来送饭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年岁还小,也只是一身葛衣,乍一看见白色衣服红色衣纹的连清,还以为见到了什么仙人,呆呆地站住了。

一位田里的老人连忙急急跑了过来,拉着小姑娘便跪下连声道歉道:“抱歉公子!抱歉抱歉抱歉!这是小人的孙女,小姑娘不懂事!一时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和她计较!有什么您罚小人就是了!”

花清摆了摆手道:“没有的事,您不要紧张,请起来吧。”

连清下意识便低了身子去扶老人起来。在碰到老人衣袖的那一刻,感受到指尖温热的温度,连清有些松怔地想道:“是一样的温度啊……”

那老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大礼,僵在原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连清很快温声问起了田地耕种的情况。

从对话中,连清了解到,这一郡的青壮年男子八成都去服徭役了,如今田里多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在从事耕种耕种的效果自然不必言说。

连清抬头望了眼四周入目尽是和他五十岁的老师差不多大甚至还要更大一些的老人,顿感心凉。那些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眼神了无生气,只在彼此偶尔交谈时露出一点活力来是人的生气。

与曾经听过的说法不同,眼前的老人神智清醒,谈吐清晰有条理,并不是其他人曾说的那样愚笨野蛮。虽然已经读了好几年的书,连清在此时才忽然真正感受到,身处田地的,住在那些很低矮的草屋里的平民,也是同贵族一样有感情有思想的活人,而并非什么生来就该好好为贵族劳作的奴隶。

连清巡视完农田,接着来到了桑室。出乎意料的是,中午见过的小女孩送完饭后并未归家,而是来到了村中的蚕室与母亲一起劳作雅乐的女子也要服徭役,只是一日劳作的时间较男子要短一些。

蚕室里的女子们虽然有些年纪还不大,但个个都面黄肌瘦是营养不良、粮食短缺造成的。起初连清在,她们很是拘束。但发现这位贵族似乎没什么脾气,也就渐渐恢复了小声的交谈。

很偶尔的时候,她们脸上也会露出快活的神情那是很鲜活的表情。她们中也有幽默的,也有沉默内敛的,虽然常年被劳作压垮,她们的心灵却并未完全死去,而是在间隙时浮上水面轻快地呼一口气也许她们也是凭借这偶尔的一口气好好活了下来。

作话:

预计还有一章结束第一世

第38章 三十六、君子

从封地回来,连清一夜无眠。

从前当然也有睡不好的时候,只是巡视所见的与他从前所见的实在太不一样,他一时需要时间消化那些事实。

丑时,连清拒绝了守夜仆从的跟随,独自提灯到了府中湖边静坐。没人知道他那一夜对着月色想了些什么。第二日他低调地进都城拜访了自己政课的师傅,时年四十五岁的祭酒韩熙。

他恭敬地向老师求教了那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他并非害怕向君王进谏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他清楚,有些话即使说出来,也不见得有用。

如何取信于君王?韩熙为他指了一条路,他也就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他依着韩熙的提示,拜隐居山中的农学大家李拾遗为师,向他学习了一年的农术。

李拾遗少聪颖,与韩熙出自同一师门,于农学有大成,却苦于弃儿出身,始终得不到任用,最终愤而隐居山中。

他一开始是不愿收连清做弟子的。可连清不顾贵族身份,几次徒步上山求见,终是以诚心打动了他。

连清十三岁回到封地,以两年时间潜心发展当地的农业,于十五岁向君王进贡了品质上好的粮食与蚕丝衣被。

这些年朝中已久无这样的贡品。君王很是高兴,问他想要什么封赏。连清跪着恭敬开口道:“进贡本是臣子之责,臣不敢领赏。但臣有一事,要斗胆进谏。”

君王正在兴头上,闻言挥了挥手道:“爱卿说便是。”

“今年的贡品其实在培育过程中亦无特别,只是多投入了许多人力。雅乐有子民百万,若是每年服徭役者削减八成,雅乐农业定然大有发展。以每年剩余的农产品与邻国贸易,发展雅乐各产业,雅乐才能有千秋百代之繁荣,而不必再忧惧于大国威势。因此,臣斗胆死谏,缩减皇宫的五月台与七星阁的修剪规模,将每年所征徭役人数缩减八成。”

“大胆!……欺君罔上……你这是欺君罔上!”连清话说到一半,君王气得便拿起茶杯砸向连清。他不躲不避,额上被磕出的血在顺着脸颊往下流,在地上汇成一小摊血液。他仿佛无事发生般沉着声将话说完,深深一拜,伏在了地上。

像是如梦方醒般,暴怒的君王指令侍卫将其下到了死牢。

秋后问斩的旨意很快传来。只是君王大概觉得不够解气,要连清在死前一天游街示众。

他在狱中呆了一个月,按着旨意每日受三十的鞭刑。等立秋前一天游街时,身上有些脏了的囚服被鞭刑的伤口浸出深深的一道道的血迹来。

死牢中阴冷,每日只有一点吊着命的药,连清的伤好的极慢。完好的囚服下早已是遍体鳞伤。游街前他被泼了整整三壶酒,才勉强保持清醒。

这里是都城。雅乐有户籍制,沿路并无他封地的百姓。都城的百姓常年生活在天子脚下,早已习惯了服从皇权,对这位似乎想要做什么的贵族十分漠然,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

也有人在议论着他的胆大妄为“竟然向君王说出那样的话”“真是不知死活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吧”……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有人喊着“不知死活的贵族”“只会享乐,其实什么都干不成”……人群开始将一些臭鸡蛋或是烂菜叶扔向连清。

他们其实并不清楚连清到底都做了什么,只知道他胆大妄为,要君王缩减皇宫五乐台和七星阁的修建规模。或是是需要发泄心中长期以来挤压的不满,他们将连清视作愚蠢的贵族大概是为了自己的什么目的所以想和君王抢资源吧。总之贵族就是那样又蠢又坏的。

游街示众到了入夜才结束。官兵在一旁休息,打算过一会儿再启程回死牢这是例行的章程,没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白日里被泼的酒毕竟作用有限,连清已经很不清醒了。他半睁着眼,靠在囚牢上休息。

“清哥哥,清哥哥……”

有小女孩的声音叫醒了他。

他微微转头,终于用余光看到了躲在一旁的小女孩是他第一次去封地巡视时在田边遇到的那个孩子。

“小施怎么来了,这里很危险……你快走……”

“清哥哥,”小施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她不明白为什么连清现在会变得这样惨,“爷爷让我来告诉你,郡县的主管都接到了密令,明年服徭役的人数会减三成,要各郡县精研农学……他说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连清到后面,已经有些听不清小施说的那些话了。他微微含着笑点头,意识逐渐零散,在看着小施离开后,他终于卸下了所有力气,闭着眼半躺着靠在囚车的栅栏旁。

我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