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指头,诨名曾六指,当然不是什么善人。

如果拍花子能称为一门生意,他倒是没隐瞒自己的身份。

从此以后,曾六指便将薛戎带在身边,寻到机会就向人吆喝,以图将他转卖出一个好价钱。

然而事与愿违,薛戎差点成了砸在薛六指手里的赔钱货。

这也实属正常,薛戎在深山中长到五岁,几乎没见过什么人,连养父养母都不怎么理睬他,养成了极度孤僻阴沉的性子。

他骨瘦如柴,面带菜色,整日不是木着一张脸,就是露出满脸惊惧之色,看了便让人不痛快,遑论花钱买下他了。

薛戎还从不主动开口说话,每次曾六指向围观的人介绍时,都需要下狠手掐他的胳膊,让他哭嚎出声,才能证明他不是哑巴。

在这期间,曾六指又拐来、买来过许多孩子,没过多久就顺顺当当地卖了出去。

唯有薛戎,足足在曾六指身边耗了两年,都没能寻到买主。

薛戎的一餐饭,不过是小半个干馒头,需要蘸着凉水才能勉强咽得下去,但曾六指细细一算,如此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何况,他还对付给薛家夫妇的两吊铜钱耿耿于怀。

他越想越是愤懑懊恼,对买下薛戎一事悔不当初,认为他简直是个丧门星。每次醉酒后,都要痛揍薛戎一顿来泄愤。

长此以往,或许薛戎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打死了,可偏偏事情有了转机。

有一日,曾六指又带回一个孩子。

和面黄肌瘦的薛戎截然相反,他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模样大抵才四五岁,小小的身体上裹着锦衣华服,身上还有环佩、香囊等饰物,不知是从哪位达官贵人府上拐来的小公子。

因为听过曾六指喊他柳儿,薛戎便猜测,这个孩子应当生在姓柳的人家。

和一脸苦相的薛戎不同,柳儿天生便爱笑,一笑便惹得人心软。

明明被拐到了人贩子的贼窝中,却不见柳儿如何惊惧,反而时常笑意盈盈。

就连面对凶神恶煞的曾六指,柳儿的那双眼睛也能弯得如月牙一般,那样天真稚气的笑容,任谁看了都难以生出脾气。

这样一个乖巧伶俐的小福星,自然和薛戎的处境不同,曾有许多人家想从曾六指手中买下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曾六指见状,认定柳儿是奇货可居,反倒不肯轻易出手,想等到有大富大贵之人看中了柳儿,再狠狠讹上一笔。

如此机缘巧合之下,一个最不受待见的孩子,与一个最不愁销路的孩子,竟在人贩子手下长久地作了伴。

夜里,柳儿和薛戎挤在一张草席上睡觉。

这时候,柳儿却不笑了,而是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吸吮着手指,喃喃道:“饿、饿。”

薛戎纠结再三,还是咬牙将珍藏之物拿了出来。

那是几个月前,一个好心的路人送给他的一块黄糖。所幸,此举没让曾六指发现,于是薛戎就用一块破布包住糖,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下来。

每当无人之时,他都想尝尝这糖的味道,然而又不舍得,因为吃了便没了。

实在可惜的是,他将糖块贴身放着,历经许久,原先有巴掌大的糖,而今融化得只剩一小半了。

一见到黄灿灿的糖块,柳儿的眼睛便亮了起来,“糖、糖。”

薛戎从未吃过糖,因此就眼巴巴地望着柳儿将那晶莹的糖块放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几下,而后又含进嘴里,细细咂摸其中的滋味。

柳儿品尝黄糖时,薛戎的喉咙也在上下滚动,幻想着糖究竟是什么味道。

直到糖块在嘴里消融殆尽,柳儿才又笑了出来:“好甜。”

那时候,薛戎的心思非常简单。

他只是觉得,看着那双弯弯的笑眼,那种从未尝过的,名为“甜”的滋味,仿佛就在嘴里不知不觉地化开了。

“师兄,你怎么又提起小时候的事。”

柳隽真幽幽叹了口气,将薛戎的思绪从往事中唤回。

他似是因薛戎的话而犯起头疼来,不堪忍受地用手撑着额头,身如蒲柳,一副弱不经风之姿:“师兄,你明知我年少时和师尊一同进入沉霜秘境,被凶兽所伤,不仅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还落下病根,添了头疼的毛病,身子骨也比旁的修士要弱些。”

“师兄却屡屡说起你我二人从前之事,岂不是欺负我没有记忆,纵是满口谎话地骗我,我也分辨不出?”

30 逃脱

柳隽真骤然贴近薛戎身侧,薄唇几乎要碰到后者的耳廓。

他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可是师兄如此无情无义,连师尊都死在了你手上,你又怎会记挂着师弟头疼的毛病呢?”

两人幼时的情分,早在柳隽真入沉霜秘境之后便断了。柳隽真表面作出一副师兄弟情深之态,却故意提起隆龛老祖之死,显然是不怀好意。

薛戎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一声脆响,原来是洛笙笙望着半挂在薛戎身上的柳隽真,一时出了神,将手中茶杯打翻,车厢中所铺的雪豹皮濡湿了一大片。

“教、教主,”洛笙笙赶紧用巾帕擦拭着水迹,神色紧张,“您若是头疼得厉害,又不嫌弃属下的话,就让属下帮您按一按吧。”

柳隽真只含笑道:“不必了。”

洛笙笙露出些许失落神色,随即转过头来,恶狠狠剜了薛戎一眼。

薛戎这一眼受得莫名其妙,他挑了挑眉,索性望向窗外,省得再与洛笙笙相看两相厌。

经过这两日相处,薛戎早就看出来,洛笙笙对于柳隽真,是敬畏有之、憧憬有之,恐怕爱慕更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