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说的梅老爷,自然是指梅临雪的叔父,隐川剑客梅元申。

梅临雪从她手中接过信件,心头忽然一跳。

他与叔父都是修士,若要互通消息,彼此之间传张通讯符即可。可此番叔父却大费周章,不仅手写了书信,还托薛戎的侍女带给他,究竟所为何事?

他猛然想到,前几日拍卖会上的事闹得那样大,他又亲自救下了薛戎,此事不知被在场多少修士目睹,而后散播出去。眼下连清芝都听说他们二人身在奚陵县,而叔父耳目通达,只会对当日的情形更加了如指掌。

若是叔父听闻,自己救了与梅家有灭族之仇的慑鬼尊,心中会作何感想?

思及于此,梅临雪紧捏着书信的指尖竟有些发颤。他转身独自上了马车,又将帘子放下,将外面众人的视线都隔绝开来。

其余人知道他在读信,也不好前去打搅,便在原地闲谈起来。

徐云珊以及她的侍女玉屏、玉扇,都对清芝颇为好奇,几个姑娘将她围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东问西。

徐云珊从小受到的教诲便是,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要安坐于闺房之内,时刻保持端庄贤淑,远离外界那些打打杀杀的争斗。

因此,她虽然也修炼过一段时日,不过只是为了强身健体,修为亦只达到炼气三层。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清芝这样劲装打扮的女子,总觉得比起身着繁冗襦裙的自己,少了许多束缚,眼中便生出许多羡慕来。

等到梅临雪再从马车中下来,众人都看出他情绪有变。

他本就生得身形清癯,眼下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神情恍惚,仿若受了什么沉重打击,更让薛戎心生怜惜。

扶着车辕落地时,他因为心事重重,脚下便有些不稳,险些踏空,薛戎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岂料,当薛戎的手贴上梅临雪的胳膊时,他却仿佛触到碳火一般,劈手将薛戎推开,失声叫道:“别碰我!”

在出手前,梅临雪竟不自觉地调动了灵力,这一掌自然是薛戎无法抵挡的。

薛戎被梅临雪推出数丈远,狠狠跌坐到地上,有些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清芝忙快步走上前,将薛戎搀扶起来。

徐云珊似乎有些被梅临雪的样子吓到了,喃喃道:“临雪哥哥……你为何要对薛大哥这样凶?”

梅临雪胸口上下起伏,低头望着自己方才把薛戎推开的那只手,而后将五指缓缓收紧。

对此,他无意解释,只对旁边的一干人等道:“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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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缘尽

薛戎猜测,定是那封家书上写了什么,才令梅临雪读完后脸色大变。

后半截路程上,他试探着想接近梅临雪,然而梅临雪不是刻意不理会他,便是一见了他扭头就走,根本不给薛戎交谈的机会。

薛戎此人,对于自己执着的事物,总是有无穷的热情。曾经他一心提升修为,便练成了当世无双的冲煞剑法,问鼎元婴境界。如今他灵根遭废,婴体被硬生生震碎,连灵力也灌注给了旁人,若想恢复修为,只能另觅机缘,从长计议。

但眼下还有另外一个人,值得他为之不懈努力,那便是他倾心已久的梅临雪。为博美人一笑,他可以全然抛下尊严,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只盼望到了某一天,在梅临雪心中,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薛戎以为自己和梅临雪的距离总算缩短了些,可事到如今,两人似乎又变得生疏。

而故意避开薛戎的梅临雪,内心同样承受着煎熬。

不久前,他心怀忐忑,展开手中的信纸,一眼便认出,信上的字迹笔力遒劲,确实是他叔父亲笔写就。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通篇信文中,对他与薛戎混迹一处之事,并未有半句责难。

梅元申只是提及,当年毓珑山庄遭到灭顶之灾,几百余名族人全被一个魔头屠尽。

他得此消息,心急如焚地驱使法器赶回庄中,见到处处皆是断瓦残垣,树木摧折,曾经陈设的金银宝器都化为了焦土。

因水光山色而闻名于天下的毓珑山庄,已成一片废墟。

死物尚且如此,更遑论更为脆弱的活人。

梅元申最为亲近之人,全都成了地上残缺不全的尸骸。有些人直到最后一刻,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们大睁着双眼,面上惊惧交加,死状凄惨,让人目不忍视。

梅元申流着泪,亲自搬动每一具熟悉的尸身,寻遍了整座山庄,终于发现了唯一一个气息尚存的人。

那便是未满十岁的梅临雪。

救回侄子后,梅元申便将他带在身边抚养。实在可惜的是,因为那场灾祸,这个孩子伤到了灵根,往后的修真之途必然倍加艰难;而且,从前机敏聪慧的梅临雪,竟变得有些痴愚。

被收养后的最初半年,梅临雪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旁人唤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成了一座木雕泥塑。

而且,他一见到穿黑衣的人,或是和鲜血相近的红色,轻则啼哭不止,重则如同被魇住一般,手脚胡乱挥舞,口中连声喊叫。

这种时候,唯有一件东西能将他安抚住,那便是其母生前所绣的一个荷包。

不知有多少个晚上,梅元申都曾瞧见,幼小的梅临雪手中紧紧攥着这个荷包,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伴着无尽的悲戚入梦。

好在,不管有多艰难,梅元申与妻子都从未放弃过这个孩子。他们耐心地引导劝慰,终于使梅临雪慢慢敞开了心扉,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信写到此处便戛然而止,未再赘述一个字。

这封家书,就像兜头的一桶凉水,将梅临雪浇得猝然清醒过来,让他在寒颤之余,又生出无尽的后怕。

信中分明句句未提他与薛戎之事,却句句都在警醒他,怎可忘了血海深仇,轻纵了这个屠尽梅家所有族人,害得他早失怙恃、修炼之路受阻的魔头?

若他真的一时执迷,对那个杀人如麻的恶人动了妄念,那他惨死于薛戎剑下的父亲母亲,岂不是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宁?毓珑山庄内那些枉送了性命的梅家亲眷,又有谁能为他们伸张冤屈?还有将他视如己出的叔父叔母,若看到自己和薛戎越走越近,又该多么怨愤?

他不应允许自己对薛戎的恨意有丝毫松懈。

一旦他心中有了饶恕的念头,那便是背叛了梅家,也背叛了自己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