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晚上六点,落日余晖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顾北识正在罗宝言家的饭桌上跟一只龙虾搏斗。

罗宝言的父母年纪稍小些,在国内本家也是老小,爸爸是医生,妈妈是设计师,是每天都还要拥抱接吻一起做饭甚至还一起洗澡的那种类型。

一开始顾北识住过来后还试图帮厨,把他俩笑坏了,问了他的忌口,写成便签贴冰箱上,把他的名字加入他们家的轮流打扫卫生的值日小黑板,其余的什么都不用他做。在他刚开始学摄影的时候,还给了他很多建议。

这种父母他从前只在电视里看见过,从没想到自己也能住进这样的家里。

这段时间他读了很多书,几乎是以前读过总和的三倍。有一天晚上读到史铁生的“我没死,全靠着友谊”时,百感交集,蹦出去抱着罗宝言不撒手,罗宝言茫然地问他是晚饭没吃饱吗?

白慕郢来这边玩自然也住罗宝言家,这会儿饭桌上,罗宝言接了个电话,看了看顾北识专注在拆虾肉里,迟疑片刻,冲他开口时说起了法语。

白慕郢愣了下,忙不迭地抓起手机冲了出去。

“你俩说啥呢,”顾北识抬起头来眨巴着眼,手里还举着虾钳,“怎么突然加密通话了?”

罗宝言说因为我们外语课都上的法语,你下学期该选了,你不会要选日语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顾北识不明所以地啃啃。

白慕郢回来了,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一把拽起顾北识,冲他笑了,“有一个不容你反抗的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顾北识莫名其妙,“什么叫好消息不能反抗?”

白慕郢不由分说拎着他往楼上走,“去收拾行李,我订好了机票,老二要见你,现在立刻马上,他在等你了。所以我们现在就回去。”

顾北识差点儿晕过去,心跳瞬间飙高,一下子脸红透了,“什什什什什么?”

白慕郢一脚把他踹进房间,“别问了,赶紧把你的所有证件都收拾好,带上你的药,他在等你,在等你知不知道?”

顾北识脑子转不过来一点弯,消化不来,身体自发地动了,无比迅速地整理登机箱,自然不会看到关上门后白慕郢一拳砸在了墙上,关节全都磕破了。

罗爸开车送他们仨去机场,问起用不用陪着一起回去,罗宝言不动声色地戳了戳他的腰,白慕郢一刻不停地扣着手机收发消息,信号不好时,他几乎暴躁地要把屏幕拍碎。

顾北识没注意到这些反常,正紧张地搓着头发。

李铭鄞为什么这么突然的要见他,是不是考完那个试了?到日子了吧,该考完了。是回来了,想要庆祝一下吗,可是他没有给他准备礼物……一会儿在免税店买点什么吧,总不能把写了一个日记本的情书送给他。

上次打了一通电话后他们再没了接触,一晃眼又三个月了,李铭鄞现在在干嘛?

他是不是……没有在怪他了呀?原谅他和他分手,他们还能当朋友?

其实那天他说的那句舍得,他哭了好久,差点儿没绷住直接跑回去,想死皮赖脸地挂家门口,就当一只猴儿,来回晃荡着,说我猪油蒙心了你别怪我,你看我哪里舍得你,我现在好多了,我不那么怕我给你的爱是污点了,我不那么怕我会当你的累赘了……

做朋友,就是作为朋友也好啊……就见一面,见一面便回来。

他怎么会突然要见他?

顾北识紧张又雀跃,给沈南知发消息想探探口风,没回应。

到了机场他才发现等着他们的是一架湾流公务机,他震惊地看白慕郢,“你都火急火燎到这个程度了?”

“话那么多。”白慕郢抓着他跑。

顾北识笑出声,“还能轮到你说我话多了!哎不对我还没给他买礼物呢,还能不能等一下了?”

晚上七点半,迎着太平洋上盛大的夕阳,顾北识暂时离开生活了半年的美洲大陆,满心亢奋地想着自己到底应该用怎样的面目回去见李铭鄞,他说要见他,在等他。

白慕郢让他赶紧睡一觉,十几个小时回去正是半夜,落地后没空倒时差了,保持精力。

他们都睡了,他一时间兴奋到睡不着,开飞行模式前沈南知也一直没回消息,现在他们都不理他,最后只能独自写起日记。心理医生让他多写日记,不光是记录新鲜事,以前想不通的事也可以多写写。写多了,他感觉自己文笔都变好了。

写什么,今日这般,自然还是写李铭鄞。

坦白说以前有时候反复念李铭鄞的名字都有点负罪感,这段时间,这些感情被整理,被收束,又全落在笔下定格在纸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那种微妙的窃取感逐渐消失,繁杂的情绪通通剥落,占有欲不再将他推上悬崖,只剩下纯粹的黑和白,一如他黑白分明的双眼。

最近他时常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注视,当他不再躲避时,变成了一种安宁的力量。

他看过了更大的世界,于是看世界的眼睛也有了些许改变。他从未想过,原来拼命地爱一个人,沉淀过后的情感,竟然能成为一种推动力。推动着他把曾经刻意封闭的感官打开,见一见何为真实。

曾经他生活在一团乱麻中,而李铭鄞是他一团乱麻的生活中乍破的天光。

他靠近哥哥,重归家庭,在他人生面临拐点时,李铭鄞贯穿了这一整段故事。于是他做错了事,爱错了人,却放肆沉溺,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可现在,即使这份爱并未如他所愿般熄灭,却不再是一团虬结着的污秽。

他既不再被精神上的困窘干扰,也不被偷来的爱束缚,变成了只关乎李铭鄞本身的。在他面前的,是那些抽离的过往,和那些……不再拥有他却永远拥有他的未来。

他写着写着,定了心,机舱里只剩下飞行的响动,渐渐睡着了。

梦里他看到李铭鄞坐在一片橙红色中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坐在太阳里。他好像和他说了什么,一句都没记住。

空姐叫醒了他,已经在下高度了。

睡着前舷窗外是藏蓝色的,醒来后依然是,他们逆着太阳跑。顾北识打着哈欠往下看,在夜幕中,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海。

北京有海吗?

这是要落在哪儿,他茫然地看向过道另一边的白慕郢,却看他依然闭着眼睛,在他的脸上看到两道晶亮的泪痕。

“你做噩梦了?”顾北识一怔,问他。

白慕郢睁开了眼睛,缓缓地转过脸,眼神冷漠,只是看着他,那张总是甜美得有些突兀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泪水不断地涌出。

“我操你咋哭成这样。”顾北识惊悚了,忙给他抽纸,“快擦擦。”

白慕郢没有说话,接过了纸巾,按在眼睛上,这张纸很快湿透了。

他们这些艺术家真是……顾北识无奈地又给他抽纸,再递出去的时候,突然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