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名秋寻找着机会跟她谈话,几次要开口,然而都被她的亲密和纠缠弄的变了味道,他发现他还是控制不住。他又一次失了控,爬到了她身上去,剥她衣服,饥渴的亲吻爱抚她。
他心里想,如果离婚会怎么样?这个念头在他脑子的盘旋着,盘旋了很久,然而最终又让他生出一种自我厌恶感。他感到自己的左右反复,好像肖洛霍夫笔下的葛里高利,他又提醒自己,不能,不能,不能再反复。
生活好像是一无边无际的折磨。爱与恨对他而言都是渺小的如同尘埃,甚至对于张玲,对于王智这种人,数月之后,他也谈不上恨了,甚至连讨厌都谈不上了。有什么关系呢?生活的一切喜怒悲欢,都只是衣服上的灰尘,他不在意,他只想不被打扰的安稳沉睡。只有这样是最安全的。
水元毕业了,分到市某文工团,她兴冲冲的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工作以后,她再也没法自由了,整天到乡下,部队,到处去宣传演出。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工作又好,性情又活泼,很招男孩子的喜欢,背后追求她的男人排起了长龙,其中有个叫孙少华的人,是某区部书记的儿子,追她追的最紧,她给李名秋打电话,笑嘻嘻的说:“他每天都给我送礼物,给我送毛主席像章,哈哈哈你说他傻不傻。”
李名秋手里握着笔,一边刷刷的写字,一边听她说话。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中山装,脸色发青,眼底晕着长久未眠的黑影,头发没有打油,干燥发黄,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他手边放着几本书,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语录,笔下抄的也正是这个东西,不过很显然,他已经对这些书倒背如流了,根本不需要看,闭着眼睛都能默写。七三年冬天,李名秋划成分被划成了右派,被安排到林场工地上进行思想学习和思想改造,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有人来给他们上课,上完课交学习心得,每天抄写一遍毛主席语录。李名秋的遭遇并不是单一的,公社里换了一批人,原来的很多干部都被打成了右派,包括老书记。李名秋因为心得写的好,劳动下苦,积极改造,表现良好,获得了上头的赞赏,让他监督带领其他同志。林场广播室里有一部老电话机,坏了很久了,李名秋去了,在那里捣鼓了几天,把电话线给接好了,竟然能用,然后又跟几个小伙子一起,把坏了很久的电线也接上了,弄来了电。李名秋最爱打电话,住在广播室里,晚上负责值班。
水元的笑声在他心里激起了一股暖流,他温柔的笑道:“那你便跟他交往试试,这人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水元嘻嘻笑道:“他对我挺好的,我喜不喜欢他嘛,我也不知道呀!”她像个任性的小姑娘,故意的炫耀自己的追求者,来刺激他,那笑声好像在说:“你还不快来娶我,你还不快来追求我,你再不来,我就要跟别人走啦!”
然而李名秋好像没听懂似的,笑着说:“要是真是可靠的人,还是好好珍惜,能认真处便认真处吧,你也快要结婚了,好好思考一下终身大事。”
水元握着电话听筒,手捏着自己耳垂,满面通红,眼睛里洋溢神秘着光彩,小声的嗤嗤笑个不停:“那我要好好想一想,哎呀,我也不知道啦。”
李名秋在电话里和她说了很久,挂了电话,心情很平静的继续写字。
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模样,笑脸,然而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记忆,他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
听了声音之后,他脑子里能短暂的想起她的脸,不过他也怀疑这记忆的真假,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时间愈长,回忆愈模糊。
一年来的劳动,批斗,学习,已经彻底的磨灭了他心中所有旖旎的念头还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前一次生病,请假回家,他已经和张玲已经和好了,从身体到心灵的,重新接纳了彼此。
王智的老婆,把王智跟张玲婚外情的事闹到了单位,王智因为个人生活不检点,也受到了群众的批斗,而今灰头土脸的,成了过街老鼠,彻底没法见人了。张玲跟李名秋,一个成了破鞋,一个成了右派,都在挨批斗,两口子也说不上谁更狼狈。李名秋看到她脸蛋发黄,形容憔悴的坐在家里哭泣,心里涌起了怜悯,好像很多经历和过往都回想起来了,他又忍不住的去抱住她,给她肩膀和安慰。他们像两只迷途的野兽,在荒野中寻寻觅觅,哀叫悲号,终于找到了同伴,他们决定忘记过去,彼此扶持的过下去。
苏未来半夜来访,送给他半只烟,李名秋坐在黑暗里,和对方一人一口的抽那半个烟屁股,谈着生活的事。
苏未来说起了他的老婆。他的老婆原本是个教授,父母死后,又被批斗,受不了痛苦疯了。他对妻子已经谈不上任何爱意了,因为他心里的妻子已经死了,现在家里的那个疯子是他妻子吗,不是,那只是个疯子。疯子发起疯来要杀丈夫,要杀儿子,有一次半夜里,这个女人拿了一把菜刀要砍死丈夫和儿子,剁掉了他两根手指,有几次差点把亲生儿子掐死。苏未来说:“哎,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玉琼小时候不知道挨了她多少打,她用个转头打儿子,砸孩子的脑袋,幸好现在孩子大了,她打不过了,但是我们还是怕她。前一次,她把老鼠药倒在饭锅里,要把我和儿子毒死。”
李名秋除了表示同情,也不能再说什么。对比苏未来,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至少他的妻子还在,而且还很爱他,给他补衣服煮饭,他现在身上穿着妻子织的毛衣,感觉很贴心很暖和。现在他和张玲也是分隔两地,半年才见一次,可是一点也没有隔阂,心里常想着彼此,总是思念。
苏未来说:“你媳妇对你挺好的,挺疼你的。我老婆以前好的时候脾气也不好,又不煮饭又不洗衣服,整天使唤我做家务。我天天当牛做马伺候她。”
李名秋道:“她人是挺好的。”
黑夜里不见流星,只有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的,总没见熄下去。
水元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消失。她提着水壶,穿过标语林立的宿舍大门,广播喇叭在高叫着。这是个开放的住宿区,院子里人来人往的,男女混住,反正什么玩意儿都有。
平房的地址在某个煤矿边上,她和她的同事们在这一带慰问演出。演出的内容,无不是又红又专,短短一年,她对这样的生活已经感到十足的厌恶了,她讨厌在众人的围观下又唱又跳,好像一只供人取乐的猴子。可是最初是她自己选择上艺校的,现在干上了这种工作,她也不能抱怨。她告诉自己,习惯就好了,很多人羡慕她的工作,自己不该厌恶,可是她还是日复一日的感觉精神疲惫,头痛。晚上,她演白毛女,演喜儿,演被恶霸强抢奸污,下面的观众们露出激动喜悦的表情,嘻嘻哈哈的非常高兴,猥琐的发笑,他有种非常恶心的感觉。然后换衣服的时候,那个男演员一直调戏她,还把她压在桌子上开玩笑,她烦躁一下给了对方一耳光,然后大家都劝她,说她开不起玩笑。
她在宿舍里,用一只白毛巾洗脸,听着室友们嘻嘻哈哈,议论着一个团里的男的,还有哪哪哪见到的男的,她统统的只感到厌烦,没有任何兴趣。
夜里,她钻在被窝里哭。她跟李名秋说她很高兴,其实她一点都不高兴,她每天都想回家,她故意的给李名秋说有多少多少人追他,想气他,可是李名秋的反应让她很难受,当时不想,然而回过头来,一个人的时候,心里非常痛苦。爱一个人需要流多少眼泪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每天晚上都要流眼泪,泪湿了枕巾。打电话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非常开心,情不自禁的跟他撒娇,可是放下电话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只是哭。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爱他,想跟他在一起,可是她又没有勇气逼他跟张玲离婚。她害怕给他造成负担,影响他的工作和前途。她想慢慢的等他,等他自己想清楚,和张玲分开的那一天,为此离开家,到山西去演出,只是隔一段时间就和他通个电话,试探他的态度。可是她也不知道这样的等待何时是个头,她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总是有人追缠着她,给她介绍对象,而李名秋的态度越来越疏远。
她觉得自己有点太脆弱了,总是依赖李名秋,没了他便不行,没了他便想哭,可是她就是这样改不了。
水元一直煎熬到腊月底,终于才结束了工作,回到了本省。她受不了这样的工作了,决定要换个事情做。
她回家的这一天,李名秋在乘坐运送木材的大车去省城的路上,遭遇了车祸。木材车撞在了石头上,他撞断了两条肋骨,其中一条断裂的肋骨刺进了肺里,引发了肺部出血。
水元没有去县里,下了汽车,已经是在南乡镇了。她照例去公社办公室找李名秋,然而没见到李名秋人,她发现公社很多人她都不认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端着茶杯,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她。精明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是个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便态度和蔼的问道:“你找李名秋啊?这,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水元感觉这人亲热的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了,就不大自在。因为以前她到李名秋办公室来,没人会问她是谁,都知道她是李名秋的妹妹。此时却冒出个人来问她是谁,她有点不舒服的回答说:“他是我哥,我是他妹妹。”
“妹妹啊。”对方很老道的说:“这个你哥哥,他问题很严重啊,他跟你说过吗?这事情很麻烦啊,来来来,你坐坐坐,你今年多大啦?”
水元极不舒服的被对方劝着坐下,问了一通年纪几何,父母是谁,家庭成员有哪些,家庭状况怎么样,工作在哪,结婚没有的问题。热情关切的问了一堆,最后终于笑着说:“你哥哥长的一表人才,没想到这个妹妹也漂亮的像朵鲜花啊,你哥他在林场……”
水元早就忍不了想走人了,听到这最后一句,立马道:“谢谢了啊,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他。”连忙拔地而起,迅速的出门去了,飞奔到林场。
她到了林场,就听到有人一直在叫,车撞了车撞了,她才不关心谁车撞了,还是一直往前走,想找熟人问李名秋在哪。他见到苏未来,苏未来说:“李名秋跟着车去了啊,帮忙开车。”
因为运输这一路非常远,要开一天一夜的车,司机容易疲劳,所以总是有个跟车的。水元整个人都懵了,好像有点听不明白,就只听见左右人说出事了死了人。有辆货车要开去帮忙接人,苏未来硬把浑浑噩噩的水元推到副驾驶上,说:“把她带去吧,把她带去吧,这是李名秋的妹妹。”
水元坐在货车上,还是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到了事发地点,她看到了出事的货车,地上躺着两个人,一群人围着叫叫嚷嚷的,她一眼看到李名秋,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头上是血,头发被血打湿的,一大团凝固在一起,脸色惨白,像个死人一样,嘴唇也是白色的,眉毛漆黑的好像在水里浸泡过,黑的煞人。她只感到轰的一声,全身血都热起来,几乎站不住有些腿软,跌跌撞撞的冲到跟前去。她手颤颤的摸向他脸。
李名秋眼睛是睁着的,只是胸口剧痛,窒息,完全动不了。世界在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喘不过气,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石,嗓子眼里好像有东西在堵着,他一会感觉要窒息了,一会又感觉要死了。他感觉到是水元来了,心里涌起一阵焦急和担忧,她来做什么?她怎么来了?她会害怕,会吓到她的……他这个念头一动,胸中疼痛窒息的更厉害了。
水元眼泪流下来了,哭的像个狗似的,她想要抱他,别人提醒她,李名秋肋骨断了,不要随便动他,她只得跪在那里一直哭。附近的乡民帮忙找来担架,把李名秋抬到附近的卫生站去,给他做了简单的外伤止血。
到晚上,他又被送到了柳平县人民医院。因为肺部出血感染,他夜里开始发烧,烧到四十多度,一直没有脱离危险,医生说他肺部还有淤血。张玲得到消息,连夜赶过来,一脸彷徨茫然的表情。半夜的时候又转院,送到了市里的医院继续抢救医治。
李名秋睁开眼,看见水元在拨火,拿勺子搅火上煨的小锅子。水元没注意到李名秋醒,她守着那个锅子看的专注,专注到几乎是入神。李名秋也没叫她,李名秋也有些入神。李名秋看着水元搅粥,搅一会儿,她把桌上的药倒回煤油炉上的药锅,点火重新煮,熬了又倒进碗里,然后坐在火边烤火,不时的把药碗摸一摸试试温度。
她坐在火边把药碗摸了三次,要摸第四次的时候手停了,好像注意到背后的目光,微微回过头,看到李名秋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李名秋没想到她突然回头,他收回眼不再看她,水元定定的说:“哥。”
李名秋说:“你回来了。”
原来倒是一把清亮的好嗓子,这会哑的说不出话。她听到这句话,鼻子发酸,她眨了眨眼睛,又摸了摸药碗,把药端过去放在床头茶几上,上床去扶李名秋坐起来,靠在床头,拿个枕头垫着,然后拿勺子给他喂药。
李名秋摇摇头:“我想去解手。”
水元说:“我扶你去。”
她拿出一件大衣给他披上,扶着他起身,李名秋有些弯了弯发白的嘴唇,抓住她手,借着力站住慢慢出去,到墙边的时候,他松开她的手,一步步挪着,独自艰难扶着墙去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