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的书,有不止一本落在祁尧那儿。祁尧有着和唐一臣截然相反的审美,尤其是在家里的装修上,他喜欢各种金属、石头和明亮通透的冷光灯,还有不带任何收纳功能的极简家具,整个家看起来就是温馨华丽的反义词。更何况他因为工作时总看纸质资料,对环境保护有点微妙的愧疚感,在很多年前就渐渐戒掉了纸质书,家里除了必要的家具和他花高价拍回来的,被众人吐槽说看不懂的现代艺术品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唐一臣的书就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先是一两本,然后是三四本,最初只是随手放在了祁尧床头的地毯上,后来竟然整齐摞出了两排。有天夜里,祁尧接到工作电话,翻身时比往常更轻松地摸到手机,他起身开了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把那两摞书当床头柜用了。他当时还拍了照片发给唐一臣,对方说,那这些书就送给祁律了,你可要记得回礼啊。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要送什么作为回礼。

祁尧的思绪就这样一路飘到了奇怪的地方,等他再回过神来,车已经开到了金融街附近。

下了车,他匆忙走向唐一臣公司的前台,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祁尧煞有介事地说,自己虽然没有预约,但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找唐先生,如有需要,对方可以向唐先生的助理核实身份。

他在讲英文时刻意带了一点点德语口音,戴着戒指的左手不经意地轻叩着桌子,眼神也比平日更加凌厉,明显就是身居高位,不可能被随意敷衍的狠角色。

然而前台只是尴尬地跟他道歉,说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您真的没办法在这里见到唐先生。

祁尧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中的逻辑问题,皱眉问道:“什么叫,我不能在‘这里’见到唐先生?”

“……因为唐先生已经在新年前离职了,Sharon也不再是他的助理,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可以帮您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

祁尧理直气壮地冲进了那栋楼,他甚至想过,如果唐一臣真的不让前台放自己进去,他要去找哪条关系,联系哪个高层,以什么样的理由强行上楼。

可他却连动用特权发疯的机会都没有,唐一臣根本没想过把他拦在哪里,他只是自己走掉了。

祁尧站在写字楼的门口,刚刚刻意释放出的强大气场被冷雨彻底浇灭,他只觉得自己可笑。

身旁来来往往一直有人经过,还有人站在不远处角落抽烟。去年也是在这里,在一个冬日的深夜,他的身边曾经站着唐一臣。那人吹着冷风抽烟,鼻尖被冻得通红,看起来非常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而此刻,只剩祁尧被冷风吹乱了头发,外套上也沾上了水珠,却不会再有人递给他手帕让他擦一擦。

祁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他只能茫然地停在原地。

全世界所有的CBD都长得差不多,狭窄拥堵的街巷,高耸入云的大楼,阴影投在地面上连成一片。人人都忍不住想要往上爬,生怕会被别人踩在脚下,永远都照不到光。

然而祁尧是天生就在万丈高楼之上的人,他从来没有憧憬过,也没有为之奋斗过。他没尝过别人一路走来的苦,可别人也不会知道,站在上面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心翼翼才是他付出的代价。

直到他遇到唐一臣,遇到了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加小心翼翼的那个人。

祁尧突然从屋檐下走出来,站在冷雨中,费力地抬起头,往身后的高楼上看去。

他记得唐一臣的办公室在40多层,视野很开阔。那个人拆了自己房间里的烟雾报警器,工作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站在窗边抽烟。

唐一臣肯定也跟自己一样,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往前走一步吧,结束这一切吧,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金钱、地位、荣誉,这些东西他都不在乎,他真的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祁尧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对于唐一臣的感情,和他为什么一直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不喜欢这个人”。

因为唐一臣就是他,他就是唐一臣。

他们分享着同样的不堪,同样的痛苦,同样无法言说的孤独,和同样的,吸引着别人却折磨着自己的命运。

只是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祁尧把那些东西如数咽了下去,让他们变成养料、变成阳光和水。他骨子里的狠决、暴戾、攻击性,还有他可怕的掌控欲和他的自负都是那棵树上结出来的丰硕果实。

而唐一臣选择把那些东西背负在身后,他温和无趣外表下的偏执、谨慎、焦虑,还有他对一切痛苦伤害照单全收的自我惩罚和自我厌弃,都是他艰难前行时流下的血泪。

唐一臣比他更早看透了这些,具体是什么时候祁尧暂时还没想到,可唐一臣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知道祁尧的抗拒,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鄙夷,但他依然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温柔而真诚地对待祁尧,继续遵从他们之间从未平等过的约定,给予祁尧陪伴、支持,甚至是……爱意。

直到他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离开,他也就只是把祁尧留在了原地,给了他体面,还给了他指责自己的机会。祁尧大可以把一切情绪都宣泄在唐一臣的不告而别上,这是唐一臣给他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一个出口,一个能用来结束一切的句号。

祁尧会因此不再怀念,他过分重要的自尊会让大脑立刻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如果没有意外,祁尧可以很快忘记唐一臣,再也不想起和他有关的一切。

唐一臣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根本不欠祁尧任何解释,真正有所亏欠的人从头到尾都是祁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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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祁尧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去了,他在路边打了辆车,想去唐一臣家,却发现自己连唐一臣家的具体地址都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栋房子建在河边,主卧带一个很大的露台,唐一臣坐在露台的沙发上抽烟时,他们可以看到不远处亮着灯的塔桥。

他只能告诉司机,先往河边开,至于到了河边再怎么走,他能不能成功找到那里,这些祁尧都不知道。

怎么会有他这样粗心的人,一千多个日夜,几百次飞行,祁尧甚至都记不住唐一臣的门牌号和车牌号。可同样的,又怎么会有唐一臣那样贴心的人,他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把祁尧周末限定的24小时计划得天衣无缝。

而祁尧竟然从来都没把那些心思放在眼里,他只觉得唐一臣的好是理所应当,就因为他坚定地闭上眼睛,说服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于是那人无论做了什么,祁尧都不在乎。

车子已经开到河边,那条蜿蜒的河流穿城而过,沿岸有多少建筑,祁尧这么找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可他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范围已经被缩小在伦敦城里,南岸北岸各找完一圈,天都快黑了。祁尧从前只知道自己不太记路,今天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路痴。

直到第三次走过北岸安静的小巷,祁尧终于在昏黄的路灯下发现了熟悉的房子。听到他说“靠边停车”时,就连司机都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屋里并没有亮灯,今天不是周末,按理说唐一臣家不会没有人,可房子看起来却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祁尧走过去敲门,没有人应声,他顺着屋子走了一圈,却在门口不远处的草坪上看到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正在出售,还标了中介公司的电话和地址。在祁尧反应过来之前,电话已经拨通了。

今天天气这么差,又到了下班时间,对方本来还在跟祁尧商量能不能改天,可祁尧异常坚定,只说自己现在就要看房,只要能看,他愿意支付各种额外的费用。

中介赶来时,祁尧就站在门廊下。他脊背挺得笔直,两只手塞在大衣口袋里,表情看起来很冷硬。

可他心里根本就是一团乱麻,多少年了,祁尧都没体会过比现在更混乱无助的感觉。唐一臣把房子卖掉意味着什么?他是真的离开伦敦了吗?他还能去哪儿呢?

如果,只是假设,如果祁尧真的再也找不到唐一臣了,他要怎样接受这个现实?

这栋房子地段好,面积也大,室内又装修得精致华丽,在网上挂出的价格几乎是个天文数字,一个月了,中介只接待过寥寥几波看房的客人,对房子的构造也不是很熟悉。外面太黑,推门进去后,他眯着眼睛到处找开关,祁尧没说话,只是垂手往右边墙壁上摸去,下一秒,沉寂已久的房子终于被完全照亮。

那处开关的位置的确有些独特,祁尧也曾经问过,唐一臣最初只是笑,却不跟他解释。直到之后的那个周末,他在出门前特意没有留灯。那天的天气也不太好,冷,又在下雨,唐一臣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走过下车之后的两步路时,他悄悄握住了祁尧的手,手指顺着对方袖口一点点往上蹭,祁尧被他撩拨得心痒,两人站在门廊前就开始接吻。

他们一路吻到进家门,屋里漆黑一片,祁尧环住唐一臣的腰把人推到门上继续,唐一臣左手被他攥在手里,右手随意往旁边一搭,正好按在了开关上。

那天屋里也像这样,突然就变得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