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现在再听到这些词,这些他永远不会拥有的“未来”、“以后”,或是“下次”时,唐一臣都不觉得难过了。那感觉更像是用细细的针反复扎在他心口上,是疼的,又酸又胀,可是时间久了又有些习惯,甚至是期待,上瘾似的,伤害变成了某种奖赏,他想要多听几次那样的话,多疼几次就也能多开心几次。

所以这一次的展览和火锅只是开始。后面的几个月里,祁尧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伦敦,变化是渐渐发生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前他都是为了做爱来见唐一臣,可后来做爱竟然变成了赠品。

他们去看过展览、看过话剧,去过天空花园的酒吧看日落,还有一次因为时间正合适,两人飞去斯贝塞参加了一次威士忌之旅。

一天半的时间尝了几十种,苏格兰的天气更冷,风也更大,可面前永远都有琥珀色的温暖烈酒。晚上回到酒店祁尧又开了一瓶,他们窝在壁炉烧得很旺的房间里,起初还只是用杯子喝酒,最后却不知怎的,酒都洒在了身上,唐一臣的锁骨和腰窝都变成了酒器。高地的酒甜味重,蜂蜜香在噼里啪啦作响的炉火中氤氲蒸腾,好像只是因为酒喝太多而醉了,可那一整瓶酒根本也没喝几口,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屋里的地毯上全是酒渍,退房时唐一臣一边道歉,一边赔了酒店好大一笔地毯清理费。

伦敦的夏天稍纵即逝,冬天很快又来了,河岸公爵府前的广场又一次改成了冰场。之前几次路过,唐一臣都没想到要进去,那天晚上他没开车,两个人吃完饭沿着河边走路,经过那里时,大概是发现唐一臣总忍不住扭头去看,祁尧突然问他,要去玩吗?

洛克菲勒广场每年冬天也都会改成冰场,家里总有孩子,所以几乎每年冬天大家都要去好几次,从最初总被哥哥姐姐们挤倒摔跤,到最后能和Karl在冰面上比赛,祁尧莫名其妙地变成家里除了Karl之外最擅长滑冰的人。

唐一臣有些犹豫,里面人很多,他怕祁尧觉得吵,可祁尧却来了兴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去买了两张票,从旁边商店买了两双新的冰鞋,兴冲冲地加入拥挤又热闹的人群。

离圣诞节还有段时间,但冰场上放着的总是旋律简单又快乐的圣诞歌,大概是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到,唐一臣也难得放下了那些包袱,和祁尧一起站在了冰面上。只是他太久不滑冰了,还没来得及抓稳扶手,就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朋友撞了下。小朋友轻巧地滑走,唐一臣晃了两下,眼看着就要摔倒,祁尧赶紧抓住了他的手,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终于被我抓到唐少爷不擅长的事了。”祁尧一只手还环在唐一臣腰上,另一只手帮他扶正眼镜,笑着在唐一臣耳边轻声说。怕他介意,唐一臣刚一站稳他立刻就把人放开了,绅士地退后几步,在冰面上转了个圈,面朝唐一臣向后滑了几下,又向他伸出手,做出邀请的模样。

唐一臣很想告诉他,自己不擅长的事还有许多,比如此时此刻,祁尧的手明明已经放开了,他却还留恋着那人的温度,和他怀抱里那点残存的香水尾调。唐一臣不擅长忽略这些,也不擅长抓住这些,他只会遗憾和想念。

不过虽然没有祁尧滑的那么好,唐一臣到底还不是个新手,他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双手背到身后,起身向祁尧的方向滑去。

大冬天的晚上,两个人生生玩出了一身汗。赶在冰场关门前,唐一臣去旁边即将打烊的摊位上买了两杯塑料杯装的白葡萄酒,抬起头时看到河对岸的伦敦眼,脑子里冒出些别的想法。

他在伦敦生活十多年,搬过三次家,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都有属于唐一臣的记忆。这里的天气和食物唐一臣从未喜欢过,他内心也清楚,这永远不会是他的家乡,可现在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还是一样的不舍。

这半年里和祁尧去过的那些地方,既是为了投他所好,也是唐一臣为自己安排的告别之旅,其中甚至还有些游客打卡的景点,就像他此刻正凝望着的伦敦眼,他还没去坐过呢。

唐一臣马上打电话问了朋友,今晚确实有点困难,但下次如果提前安排好,他们可以在晚上常规营业结束后上去体验一下。

那就留到祁尧下次来伦敦吧,如果不出意外,那将是他们在伦敦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他们两个保持这个关系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唐一臣不打算跟祁尧说什么,这是他只留给自己的仪式感。

然而这次见面后不久,刚进入十二月的某天,唐一臣还没下班时,突然收到了祁尧的微信。那个人在跟他道歉,说所里接了一个IPO项目,从今天开始驻场,他最近两个周末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时间,可能要新年左右才能来找唐一臣。

铺垫了整整半年,收到那条微信时,唐一臣心情竟然很平静。他还没来得及回复,Sharon抱着iPad敲门进来,说要跟唐一臣最后确定一下,家里有哪些贵重的东西不再带走,带走的哪几件需要分别装箱。

屏幕上有一个A市的邮寄地址,那是唐一臣私下置办的房产。唐一臣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Sharon,似笑非笑地问:“我爸知道这栋房子了吗?”

Sharon愣住了,她不太确定地叫了声“唐先生”,犹豫着问:“不好意思,我刚刚没听清,您说什么?”

唐一臣耐下性子,又问道,“这栋房子,你是不是已经把地址发给我爸了?”

Sharon眼神有些躲闪,却还是强装镇定道:“不好意思唐先生,我没有……”

“咱们认识有十几年了,Sharon,”唐一臣终于懒得再跟她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这些年,公司一份,我一份,还有我爸一份,你赚这三份工资也真的是辛苦了。”

“……”Sharon脸上闪过一秒的尴尬,不过很快也恢复平静。她朝唐一臣欠了欠身,礼貌地回答:“暂时还没有,先生最近比较忙,没有太过问您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那就别说了。”唐一臣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Sharon冷冷地说:“之前忘记跟你说了,我六月份就提了离职,新年开始我就不再过来了。不过你的岗位我已经给你安排好,我们认识这么久,你的能力我很清楚,做助理实在是大材小用,等我走了,你会被转去投资部,祝你在伦敦生活得开心,也祝你在新的岗位大展宏图。”

唐一臣一向是沉稳内敛的性格,他比别人更担心自己的身份会引来非议,说话做事总是格外的低调小心,从来不会摆架子。所以突然间这样气场全开,Sharon都有些难以接受,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唐一臣半天,最后才问出一句,“您的意思是……我不跟您一起回国吗?”

可唐一臣已经不想再继续打太极了。他的时间有限,要交接工作、要处理这边的财产、要收拾东西搬家,要彻底埋葬一部分的过去。他在伦敦的生活开始了倒计时,在所有那些繁忙事务之余,唐一臣还要忙着想念一个人,他再也不想忍下去,或者是花费多余的心力去迂回试探。忍了这么久还不够吗?从三月开始,唐一臣早就对未来的一切都做好了规划,Sharon就是第一个看到他卸下温和客气的表象,不再好说话,不再好脾气的的人。

他没有再回答,只是冲Sharon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直到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唐一臣突然又想起什么,叫住了她。

“麻烦帮我联系一下国家美术馆,客厅里挂的那副静物捐给他们,这件事你去办,新年之前处理好,谢谢。”

说完,唐一臣才终于又一次拿起手机,给祁尧回复了一句:“好的,没关系,你先忙,注意身体,我们明年再见。”

⒋⒊400⒊? ?0?0 02:2:4

唐一臣终于在号办完了所有的离职手续。

公司本来就是中资,人员流动是常有的事,唐一臣自己没提,同事们也只以为他是要转岗回国,告别贺卡倒是收了一大堆,但并没有引起太多讨论。

河边的房子基本搬空了,这段时间唐一臣一直住在另外的公寓里。一切准备就绪,回国变成了可以说走就走的事,可具体离开的时间却依然没有提上日程。唐一臣也不知道自己还在纠结些什么,下午回到家刚看了两眼机票,就又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天彻底黑透了,唐一臣难得像这样无所事事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机里再也没有任何工作相关的日程安排,甚至连应酬饭局都没有。那感觉非常奇怪,好像一夜之间自己就不再属于这里了,连带着十多年的回忆都可以瞬间烟消云散。

他想起刚搬来伦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跟秦鹭泽抱怨,处处不习惯,事事不喜欢,一到周末他就急着往纽约跑,任何出差的机会他都主动去,第一年就飞出了大六位数的里程。他总在幻想,如果能彻底离开这里就好了,哪怕一定要在欧洲呆着,苏黎世柏林,甚至是巴黎都行。

分手前他们最后一次吵架,阿泽气红了眼,想起什么骂什么,他指着唐一臣的鼻子喊,就这破逼地方你他妈当我乐意来吗,老子在哪儿不比在这儿呆的开心,唐一臣你他妈有心吗。

大概也存了一点较劲的心思,唐一臣当时就在想,这里没有那么糟糕,你跟我在一起也不该这么不开心,既然不喜欢那就快走吧,就算你走了我一个人也能在这里继续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后来才会买下河边那栋大房子,翻新装修就花了近三年。唐一臣对家的记忆就只是那样的房子,高墙大院里的独栋小楼,木地板上打了蜡,楼梯扶手都被磨得锃亮,戒尺放在客厅显眼的位置,小时候是跪下来打屁股,长大了是站着打手心。

他自以为花了许多年逃离那个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能想到的家也只有那一副模样,他注定是逃不开的。

再回去看看吧,卧室好像还留了些零碎的东西,唐一臣拿了车钥匙,起身往河边开。

家里只剩下些大件的家具,其它东西都已经打包收拾好运回国内。唐一臣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从一楼开始,每个房间,每个角落又仔仔细细走过一遍。

一楼是客厅餐厅,二楼用来招待客人,三楼有书房,四楼是卧室。这六年里,唐一臣的人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有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心情好的时候,唐一臣就会往家里添置点东西,或者偶尔换换家具;连续太久加班睡办公室时,他也会想念家里的大床和舒服的浴室;出差在外时间长了,他会想窝在自己的沙发上喝酒看电影。最后这一年,这里又有了别人的气息,唐一臣推开卧室的门,仿佛还能看见自己和祁尧在这张大床上做爱的场景。

床脚的矮几上放了个盒子,唐一臣打开,发现里面是祁尧的手表,是上次他落在斯贝塞酒店里的,那边前几天才给寄回来,他险些忘记了。

祁尧每次的行李都很简单,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他们两个的尺码不一样,祁尧又不戴什么零七八碎的首饰,他一向谨慎周全,不会在唐一臣家留下任何东西,苏格兰那次纯属意外,那天早上两个人都起晚了,险些赶不上飞机,手忙脚乱间才会丢了手表。

唐一臣坐在床上发呆,外面突然响起新年的钟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露台上,看到不远处燃起了庆祝的烟花。

天空中似乎有雨滴落下,他伸手去接,意外发现那竟然是雪花。

只是下得太小了,在半空中就已经化得差不多,落到地上的依然是水,河面显得雾蒙蒙一片,连带着烟花都看起来模糊了许多,不再鲜艳亮眼。

新年来了,这是多适合告别的时刻。唐一臣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抽烟,祁尧的手表装在他右边裤子口袋里,和他的手机、烟盒还有打火机放在一起,仿佛那本就该是他自己的东西。唐一臣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把那块手表寄去纽约,或者就留下吧,祁尧应该也不会在意,短时间内甚至都不会发现。

☆久⒀久⒅三午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