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秋收之后,宁安早晚开始变冷,雨下起来就淅淅沥沥一整天,到处都是湿乎乎的,透骨的凉,几个虎贲卫一边巡查,一边唠唠叨叨地说闲话。

“听说陛下病得起不了身了?”

“对啊,”有个虎贲卫接茬,“我有个兄弟在保宁殿值守,说太医都换了几茬了,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啊……”

“啥啥啥?你倒是说啊!”

“那帮子文官逼他宠幸贵女呢!哈哈哈哈!”

“聊你妈的蛋,吃饱了没事干找死是吧?”

营头从值房出来,老远就听见他们的话,站住了骂人。几个虎贲卫嘻嘻哈哈,又有人凑过来跟他借钱,营头不给,“俸禄都喂了巷里暗门子了,来我这打秋风!”

“哪儿能呢,”手下嬉皮笑脸,“钱都押在田庄里,这不买酒的钱都没了。”

近来时局不好,宫城里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糟,虎贲卫这种吃皇粮的更害怕,暗地里添买田产的比比皆是。

营头啐了一声,他比手底下更不爽,皇帝允诺的升职就在面前,眼看就又变成泡影,借着气说,“愿意回去做泥腿子的,现在就给老子滚!”

他踩着落叶走掉了,脚底下咔嚓咔嚓,进了偏殿的院子,远远就看见廊下小桌后坐着的人。殿内阴冷,远不如室外阳光晒着暖和,晏钧前几天就把书桌搬到外头,借着光不急不缓地做事。

无论是修起居注还是看不到头的软禁,营头没见过晏钧焦躁的样子,对他的态度也日渐亲和,虎贲卫都是兵伍出身,不大喜欢文官清流;但晏钧不一样,他身上有和行伍们相近的特质,行动坐卧不那么讲究,说话直白,会喝酒,且相当能喝。

醉过一场的人醒过来会更亲近,在行宫的虎贲卫眼里,晏钧从一个令人不敢直视的权臣逐渐变成了普通人,他们抱持着尊敬的态度,但不再畏惧。

营头和他更熟,他担着行宫上百虎贲卫的事,晏钧却是个两头讨好的要紧人物,于是往廊檐下一坐,再也压不住抱怨,“大人,你说怎么办?”

晏钧早就看见他,很淡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嗨,就是……宫里,”营头不愿意说自己管辖不力,拐了个弯把话题带走了,“那点男欢女爱的事。”

晏钧笑了声,不计较他用词不当,“又叫陛下收后宫?”

营头说,“是啊,听说这次直接把人送进保宁殿了,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

天子称病罢朝实在太久,给了魏自秋一党足够的喘息机会,初时的恐慌混乱之后,钱尚书为首的朝臣开始催请萧璟上朝理事, 数次之后天子终于拗不过,开始抱病上朝。

但天子的病的确来势汹汹,他遮掩不住,朝臣们看得清楚,流水一样在保宁殿换班的太医更是让整个宫城都暗生疑窦。

身体不好,就要尽早延续子嗣。一国政事再大大不过储君,老太傅又有了新理由。萧璟的身体状况简直是天赐的机会,他未满弱冠不能立后,那就逼他选贵女入后宫,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个子嗣。

“陛下年纪又不大,”营头从口袋里掏了两壶酒,一壶给晏钧,自己拔开另一壶喝了,说,“上次来就觉得单薄,没长开似的,这会还生着病,宠幸后妃?可不是造孽。”

晏钧随手把酒壶搁在桌案上,阳光打在粗陶上,阴影暗沉沉的。

“陛下没说什么?”他问。

营头挺佩服地叹气,“大人猜的对,陛下被闹得没办法,就说先立嗣。”

晏钧一直捏弄的笔轻轻放下了。他微不可见的舒展了眉头,“怕是不行。”

“可不是,朝臣都炸锅了,哪儿冒出一个宗室子?”营头看晏钧平易近人的样子太久,已经忘了面前这个人时至今日仍是手握重权的高官,随口道,“听宫里的弟兄说,这几日文官们都堵在保宁殿扯皮,乱糟糟的。”

乱糟糟的,哪里都是。

晏钧觉得不乱,他送走了营头,也没有继续之前的事情,在廊下独自坐了一会。午后秋阳渐渐地落下去,他喝完壶里的酒,脸上仍旧没什么异样。

他很少醉,况且喝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凑上来,不嫌弃他带着酒气,湿润柔软的唇瓣舔吻自己,小动物一样乖巧。

晏钧有时候很厌烦自己的身份,重生之后尤甚,做文官清流是他的选择,并不是出于本心,他的温润是精雕细琢的玉,锋芒都被削切掉,才显得光润柔和。

萧璟也是一样。他做事利落直接,如今却以退为进,耐着性子引人入彀。

他只是要立储而已。

没来由地扔出一个宗室子,自然要引起轩然大波,多半最后会在朝臣的反对下不了了之,可若是天子病弱,后嗣难继呢?那就不一样了。十八岁的天子就算宠幸了后妃,怀孕之后能不能保住还是未知,说得更难听点,天子这样病弱,又能不能撑到十个月后婴儿出生?

立一个健康的萧氏宗室子,才是对南楚来说最保险的办法,连魏自秋都会同意的,对他而言,是不是萧璟的血脉根本不重要,毕竟萧璟本也不姓萧。

说不准,他还会帮着天子平息物议,以更快从萧璟手中分走权柄,重新将南楚纳入自己的掌控中。况且萧璟提前握住了御史台,言官们倒向他那一边,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

小狐狸一贯的胆大包天,这么紧要的关头,他还敢抛饵钓鱼,连魏自秋的便宜都要占。

晏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薄润的唇瓣渐渐抿紧,许久没有动作。

可萧璟毕竟生病了,装,也不过是装得更重一点,他忙于事务,又该怎么养病?他的小堂兄萧頫自己还是个少年,粗枝大叶,怕是顾全不了他。

想好要任他作为的,到了这个时候……又觉得舍不得。

真是不成个样子。

……

殿里为了挡药气燃着龙脑香,两下气味交缠反倒更恼人,萧頫进门就被扑了一脸,很不耐地嘱咐侍从,“熏香灭了。”

“可是……”小太监很为难,“是礼部祝大人吩咐小奴做的。”

萧頫烦躁起来,“他是保宁殿的主人么?还是要我请了陛下旨意才管用?”

话音未落,侧室纱帘被人撩开,少女从帘后露了半张脸,和萧頫遥遥一望,就对侍从说,“陛下吩咐把熏香灭了,不许燃其他香。”

萧頫脸色稍霁。少女又道,“秘书郎,请您近前。”

保宁殿被官员们闹得不像样子,萧頫也焦头烂额,走了两步问她,“陛下怎么样?”

“好多了,”少女穿的是女官服制,行动间环佩作响,说话清楚有条理,“太医院来瞧过了,今日没有其他人入殿,也算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