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十五岁便拜官入朝,南楚建国这么多年也是罕见……”老中丞莫名地意识到了什么,“天资如此,何必自苦?”

晏钧像从迷梦里醒来,展颜微笑,“所以不是好意,我和中丞本就是……”

他停了一下,用了个俏皮的比喻,借以安抚老中丞,“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推门进去,代替林如稷审那个偷换试题的虎贲卫。扶云台上守备森严,萧頫又跟他一直呆在一起,最大的可能就是监守自盗,在场虎贲卫挨个审查,果然找到了端倪。

只是这人显然被精心挑选过,无亲无属,连名字都是顶替的,显见被上峰推出来做替死鬼的,晏钧也并不准备把他提到众人面前供述罪状,问过了该有的问题,他就离开,把虎贲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弃子是走不下扶云台的。

晏钧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试图去救,或许因为他也觉得对方不可以再开口,不可以再把今晚对他说过的话,跟任何一个人吐出一点半点。

思及此处,他和这个虎贲卫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因为这个缘故,今夜的宫宴上,本该领率群臣道贺天子的中书令显得分外沉默,他坐在离御座最近的馔桌旁,不饮酒,不多言。

萧璟今日穿得繁复,绛色团领的礼服织着蟠龙卷云暗纹,他的脖颈被雪白柔软的衬袍交领覆住,仍然抽出美好的弧度,一直延伸到精巧下颌,含情眉眼。

前两日的高烧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天子比平时更要神采奕奕,待人也亲切许多,他瞧见了晏钧的异常,却不知道是不是赌着一口气,也不跟他说话,兀自同其他恭贺的臣子交谈。

他今日大喜,即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门生,几乎比立后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故而虽然中书令神情不好,一些急于献媚的臣子还是奉酒上前,好听话不要钱似的捧给天子,送予天子的门生们。

九名进士身着青色朝服,按排名站在殿中,萧頫也考上了,他笼着袖子躲在人群里,长睫毛似抬非抬,扫了一圈看向贵亲们坐着的地方萧氏没什么近亲,其他宗室血脉大都在自己封地呆着,因此馔桌后只坐着萧广陵,他今天也穿了亲王服,还是不肯规规矩矩地坐好,见到萧頫看过来,就眯起眼睛,冲他吹了个无声的口哨。

萧頫认得,当年他们在定州训鹰,萧广陵嘉赏一只鹰的时候,就会往它的口喙里塞进一块肉,再吹这么一声口哨。

少年于是朝自己的父亲抿唇笑了笑,他转过脸,那笑容又很快消失不见,就像个提前预知危险的小兽,悄悄收敛起所有声息,以躲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

酒过三巡,筵宴到了尾声,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游兴尽了,就有其他的什么心思,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陛下……!”

就在乐舞止歇的当口,那灯影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中站出来一个虎贲卫,口呼陛下,一个头磕在坚硬的白玉地砖上。

“陛下!求您明察!”他抬起头,额头上已是血淋淋一个创口,声音也像含着血,“我们虎贲营上禀圣意,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殿宇中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叫道,“天家设宴……你算什么东西!还不拖下去!”

可惜,跪着的是虎贲卫,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话,那人叫嚷不成,颇为尴尬地缩回手,竟一下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什么,”晏钧出声替他解围,又起身行礼,“陛下,不要惊扰到了新科进士,臣带他下去……""

“不。”未及说完,萧璟已打断他的话,凤眸中泠泠光闪,说的话却似赌气,“都是朕的门生,有什么不能听的?”

他转向虎贲卫,“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虎贲卫已经卸甲摘盔,只有一身玄色衬袍,“臣是虎贲二营首领赵千山,殿试便是我带着营内弟兄守卫,如今扶云台失盗,辅考林中丞却说那盗试题的,是……是臣的属下!”

他似是悲愤异常,膝行两步上前,“陛下!我等虎贲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更何况被诬盗题的弟兄他不仅无父无母,甚至尚未成家……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盗题!!”

扶云台上卷起一阵冷风,裹挟着细雨,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噤。那本被掩盖在衣香鬓影之下的残酷甚至等不及筵席结束,就匆匆忙忙地粉墨登场。

林如稷霍然起身,“你乱说什么!从他处搜到了纸卷是千真万确的!”

“那纸卷在何处!”

“已被灯烛烧了,剩下的残纸确是陛下的手迹,都是验过的!”

“这怎么能算证据?”赵千山咬着牙道,“虎贲卫都是混住,寓所谁都能去,谁知道是不是旁人放进去的?不如林中丞说一说,我兄弟好好地领着奉饷,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样的事?”

林如稷大怒,“我怎么会知道旁人怎么想!若他不是,为什么要招供?”

“招供?”

赵千山已是满面泪水,他抹了一把,“那敢问林中丞,他招供了什么?”

“……”

林如稷一怔,他抬起头看晏钧。

“中丞可知试题失盗,是何等罪名?!”赵千山凄厉地控诉着,“这是要将我们全营三百余弟兄都拉去陪葬!!”

“是臣……”

一片死寂中,晏钧跪下接口,“是臣提审的罪犯,与林中丞无关。”

天子坐在御座之上,煌煌光影遮掩了他的表情,一语未发。

“……噗,”这种时候,也只有萧广陵才敢开口,他斜倚着桌子,玩味地说,“那中书令说吧,他到底招供了什么?”

晏钧不能回答。他跪在原地,心口却像扣住一把刀子,一点点地扎进去。

虎贲卫满脸是血,连牙齿都掉了几颗,却笑得十分惬意,晏钧靠近他,他含糊挤出让人血冷的几个字,

“我等……都是天家护卫,自然效忠天子……”

他断断续续地,一双眼死死盯住晏钧,“中书令……明哲保身为上……不要……多管闲事……”

那柄尖刀扎进血肉里,还要继续往里钻。

“说啊。”萧广陵闲闲地催,“中书令,你不是伶牙俐齿得很,怎么跪下了又不说话?莫不是想替林中丞顶罪?”

林如稷的神色渐渐凝重,老中丞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不可置信地看着晏钧,他转过头,撩袍跪下,“陛下,臣委实冤枉……”

晏钧的喉口漫上血腥气,那不能说的话变成扼制他呼吸的枷锁,他想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想还林如稷以清白,更不想让忠臣蒙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