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走后几天,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用餐时谈到她。我记得我们是这样说的:“多闹腾呀!生活还有起起伏伏呢,怎么她的心就不能消停会儿呢?爱情美丽的外壳,在她心上映射成了什么样子……”这么说,是因为我们想起歌德的一句话――他在谈论施泰因夫人时写道:“看见这颗心灵上映射出的世界,一定很美妙。”我们当下确立一套我也不大懂的等级,并将“喜好冥思默想”的品质划为最高等。
一直沉默不语的舅舅,苦笑着责备我们。
“孩子们,”他说道,“即使形象破碎,上帝依然能认出来。我们不能凭借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来评价别人。我可怜的姐姐身上不讨喜的部分,全都事出有因,我再清楚不过,因此无法像你们这样尖刻地批评她。年轻时讨人喜欢的特质,老了以后哪有不变质的。你们说费莉西‘闹腾’,可在当初,这还是一种可爱的激情,是一时忘乎所以、随兴所至罢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当年和你们现在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杰罗姆,我当初就和你现在挺像的,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相似。费莉西就特别像现在的朱莉叶特……是的,长得也像。”他转身对着女儿,继续道:“你说话时的某种声调,会让我突然想起她,她也会像你这样微笑。有时候动作都和你很像:她也会无所事事地坐着,两肘放在身前,交叉的手指撑在额头上。当然,现在这种动作早就消失了。”
阿斯布尔顿小姐朝我转过身来,声音低不可闻:“阿莉莎像你母亲。”
这年夏天,阳光明媚灿烂,万物都沐浴在碧蓝之中。我们的虔诚打败了病痛和死亡,阴影在我们身前退去。每天早晨一到拂晓时分,我就满心欢喜地起床,跑出去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每当午夜梦回,这段浸透朝露的时光,总浮现在我眼前。朱莉叶特起得比熬夜的姐姐早,会和我一起下楼去花园,她还成了我和阿莉莎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向她倾诉和阿莉莎的爱情,她好像总也听不厌。我跟她说了很多不敢当面跟阿莉莎说的话。面对阿莉莎时,因为爱慕过深,我总是战战兢兢,放不开来。阿莉莎似乎也赞同这样的消遣,很开心我和朱莉叶特聊得这么投机。总之,我们谈论的话题都是她,但她没有在意,或者假装不在意。
啊,狂热的爱情!你精妙伪装起来,到底通过哪条秘径,竟将我们从欢笑引向哭泣,从天真的欢乐引向对美德的渴望!
夏天的流逝,如此纯净温润。那些悄悄溜走的时光,我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唯一记得的只有读书和谈心……
“我做了个伤心的梦。”假期接近尾声,一天早上阿莉莎这么对我说。
“梦见我活着,你却死了。不,我没有看见你死去,只知道‘你死了’这回事儿。太可怕了,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觉得你只是不在我身边罢了。虽然我们分开了,我觉得还是有办法重逢的。为了再见到你,我绞尽脑汁,在拼尽全力的时候一下醒过来了。
“今天早上,我仍受到这个梦的影响,仿佛在继续做梦。我还是觉得跟你分开了,而且会跟你分开很久很久……”她压低声音继续道,“我会和你分开一辈子,必须倾尽一生,付出极大的努力……”
“为什么?”
“为了重聚,每个人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我并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也许是害怕当真吧。我的心怦怦直跳,似乎是为了抗议,我鼓起勇气说道:“好吧,我今天早上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要娶你的心是那么强烈,除了死亡,什么都无法让我们分开。”
“你认为死亡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
“我是想说……”
“我认为死亡反而能让人靠近……没错,能让生前分开的人拉近距离。”
这些话深深扎进我们心里,当时说话的语调至今犹然在耳。但要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这番话有多严肃。
夏天过去了,大部分田地都光秃秃的,视野非常开阔。我离开的前一晚,不,是离开前两天的傍晚时分,我和朱莉叶特来到花园低处的小树林。
“你昨天给阿莉莎背诵的是什么?”她问我。
“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泥灰岩矿场的长椅上,我们走了以后,你们还留在那里……”
“啊……应该是波德莱尔的几首诗吧。”
“哪几首?你不愿意告诉我吗?”
“不久,我们将沉入森冷的黑暗……”我不大情愿地背诵起来。但她立即打断我,用颤抖而异样的声音说道:“别了,太短促的夏日骄阳!”
“怎么!你也知道?”我十分惊讶,大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
“怎么会呢?就因为你不背给我听吗?”她笑着说,但有些窘迫,“有时候,我觉得你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
“聪明的人不见得喜欢诗歌。我从没听你念过诗,你也没有要求我给你背诵过。”
“因为都被阿莉莎一人独占了……”她沉默片刻,又突然说道,“你后天就要走了吗?”
“是得走了。”
“你今年冬天打算做什么?”
“在巴黎高师读一年级。”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等服完兵役吧,甚至还要等到我对将来要做的事有点头绪之后。”
“所以你对将来要做的事还没有头绪吗?”
“我还不想知道,因为感兴趣的事实在太多,一旦做出选择,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所以尽量推迟选择的时间。”
“你不订婚,也是怕不能再有所选择吗?”
我耸耸肩,未予回应。
她坚持说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
“我们为什么要订婚呢?知道拥有彼此,而且永远不变,难道还不够吗?何必昭告天下呢?我若愿意为她奉献一生,你真觉得需要用诺言来维系这份爱情,才更美好吗?不,誓言对我而说是对爱情的侮辱……只有在不信任她的时候,我才渴望和她缔结婚约。”
“但我不信任的对象并不是她……”
我们慢慢走着,来到花园一角。之前正是在这里,我无意间听到阿莉莎和她父亲的谈话。我脑海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我刚看到阿莉莎到花园来了,她可能就坐在圆形路口,同样能听见我们的谈话,何不让她听听我不敢当面跟她说的话呢?
这一招让我很兴奋,这种可能立刻蛊惑了我,于是我提高嗓门道:“啊!”我大声地说,怀着一种与年龄稍稍不符的浮夸激情。由于太专注于自己要说的话,我对朱莉叶特未尽的话语并未在意……
“啊!如果我们能靠近心爱之人的灵魂,从她身上看自己,就如同看镜像一样,会看到怎样一副形象呢?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就好像自我审视一样,甚至比自己看还要清楚,这柔情多么让人心安呀!这样的爱情多纯洁呀!”
我洋洋自得,以为这番不太高明的抒情起了作用,才让朱莉叶特慌乱起来。她突然把脑袋埋在我肩头。
“杰罗姆!杰罗姆!你要向我保证会让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你而感到痛苦,我会恨你的。”
“唉,朱莉叶特,”我抱了抱她,捧起她的脸,大声说道,“那样我也会憎恨自己,但愿你懂我!……我迟迟没有决定自己的事业,只是为了更好地同她一起生活。我的未来悬而未决,都取决于她了。如果没有她,无论将来成为什么人,我都不愿意……”
“你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呢?”
“我从没和她说过!从来没有。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还没订婚的原因,我们从没谈起过婚姻,也没有提过将来要做的事。唉,朱莉叶特,对我来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实在太美,所以我不敢……你懂吗?我不敢和她说这些。”
“你是想给她来个幸福的惊喜吗?”
“不,并不是这样。我是害怕……怕吓着她,你明白吗?……怕我隐约预见的巨大幸福,会吓着她。有一天我问她是否想去旅行,她对我说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这些美丽的地方存在,知道有人能前往,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