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晚饭过后,我隐约感到不安,便又下了山。在城里晃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下定决心再按一次布科兰家的门铃。应门的是舅舅,阿莉莎身体不适,早就回房去了,肯定已入睡。我和舅舅稍微聊了聊,便离开了。
这些意外太令人不快了,但责怪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事事称心,我们也会生出尴尬来。阿莉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我痛心了。我刚回到巴黎,就收到了她的信。
我的朋友,这次重逢太可悲了!你似乎在怪罪别人,这一点恐怕你自己都无法信服吧。现在,我想这状况永远不会改变了。唉!求求你,我们别再见面了!
我们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为什么还会这么尴尬,这么做作,这么无力,这么沉默呢?你回来的第一天,面对这种沉默,我还觉得挺开心。因为我总觉得它会烟消云散,在离开之前你总会对我说些美妙的事。
但是,奥尔谢的散步在凄凉中落幕了,尤其是我们的手,各自松开,又无望地垂落下来。这让我悲痛欲绝。最令我伤心的不是你松开了握着我的手,而是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你手中并不舒服,即便你不松开,我也会松开。
次日,也就是昨天,我发疯似的等了你一早上,太烦躁了,根本无法待在家中,所以给你留了张字条,让你来堤岸找我。我久久望着波涛汹涌的海浪,但你不在我身边,让我异常痛苦。于是我回家了,猛然想到说不定你就在房里等我。我知道那天下午没空,因为本打算早上见你,所以前一天玛德莱娜说下午会造访时,我也就同意了。不过,也许正因为有她在场,我们才获得了这次重逢中唯一美好的时光。有些瞬间,我还产生一种奇特的幻觉――这次谈话会持续很久很久……当你凑近我和她坐着的沙发,俯身向我告别时,我什么也答不上来,觉得一切都结束了,这时才恍然大悟,你是要走了。
你和玛德莱娜刚出门,我就觉得这是不可能的,难以忍受。你知道吗?我又出了门!想再和你谈谈,把没有说出口的话全说出来。我跑到普朗提埃姑妈家,这时天色已晚,我不敢,也没有时间说什么了……于是绝望地回到家,动笔给你写信……想写一封诀别信,告诉你,我再也不给你写信了……因为我深深感到,我们所有的通信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唉!我们两人的信都是写给自己看的……噢!杰罗姆!杰罗姆!我们还是永远分开吧!
我确实把这封信撕掉了,但现在又重写一封,几乎和上一封完全一样。朋友啊!我对你的爱丝毫未减,非但如此,你一靠近,我就慌乱局促,从未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感受到:我爱你那么深,却那么绝望。我必须承认,你也看到了:离你越远,我就越爱你。唉,这一点我也曾预料到!这次期盼已久的重逢让我彻底了解了,所以我的朋友,你也一样,相信这一点非常重要。别了,我挚爱的兄弟,愿上帝保佑和指引你,只有在他面前重聚,我们才不必受罚。
仿佛这封信还不够让我痛苦似的,她在第二天又给我寄来一段附言。
在给你写完这封信后,我必须跟你提个要求:在关于我们两人的事上,你还是多谨慎些。你曾不止一次将我们的事告诉了朱莉叶特和阿贝尔,这伤害了我。正因为如此,在你自察之前很久,我就已觉得:你的爱理性居多,是一种美好的执拗――坚持着理智的温柔和忠诚。
毫无疑问,她是担心我给阿贝尔看这封信,才加上最后几句话。她是察觉到什么才起了疑心呢?进而发出这样的提醒?是恰好从我最近的话语中察觉到些许朋友建议的影子吗?
其实,我早觉得和阿贝尔相距甚远,我们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我学会了独自承受痛心彻骨的悲伤和重负,这种嘱咐于我而言完全是多余的。
随后三天,我心中填满不平。我想给阿莉莎回信,又怕讨论太较真,申辩太激烈,还怕用词的不妥帖,从而加深创伤,难以愈合。为了爱情,我奋力抗争,反反复复地提笔写信。如今重读这封被泪水浸透的信时,我依然泪流满面。这就是最终寄出的那封信的副本。
阿莉莎!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我们吧!你的信让我难过。对于你的恐惧,我真希望能一笑了之!没错,你写的我都感受到了,只是害怕承认。你把本是臆想的东西变作可怕的现实,竟还加固了它,横亘在我们之间!
如果你没那么爱我……啊!这种残酷的设定我根本没想过,同你整封信的意思也背道而驰!阿莉莎呀,你这一时的惊惧有何紧要?一讲道理,我便词穷,只听见心在呻吟。我太爱你,所以显得笨拙,我越爱你,越不懂怎么跟你沟通。所谓的“理性之爱”――你想让我怎么回答呢?我用整个灵魂在爱你,你叫我如何区分心与理智?既然我们的通信被你指责,让你那么难受;既然这些信抬高我们,又那么无情地将我们抛到现实中去,害我们差点丧命;既然你现在认为,你的信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既然我没有勇气再看一封和之前一样残忍的信,那求你了,我们暂时不要通信了。
在这封信接下来的部分中,我否定了她的“判决”,并提出“抗诉”,恳求她把希望放在下一次会面。我们上一次会面,事事不顺:环境、季节、身边的人,就连那些热情的信件,都没为我们准备周到。所以,下一次会面之前,我们要保持沉默。我期待它发生在春天的芬格斯玛尔,在那里,过去的时光会为我辩护,舅舅也很乐意在复活节假期时接待我。至于多住还是少住几日,我会根据阿莉莎的意思来办。
既然主意已定,信一发出,我便专心投入学习了。
不过,年底之前我就再次见到了阿莉莎。只因近几个月来,阿斯布尔顿小姐的身体每况愈下,在圣诞节前四天去世了。我退役以后,又和她住在一起,几乎寸步不离她身边,陪她走过最后的时光。阿莉莎给我寄来明信片,这证明她遵守了我们保持沉默的誓言,甚至把它看得比我的哀恸更重。她坐火车来,只为了参加葬礼――因为舅舅来不了,下一班火车她就要赶回去。
葬礼上几乎只有我和她。我们陪送灵柩,并肩走着,几乎没有说话。但在教堂里,她坐在我身边,有好几次我感觉到她温柔地注视着我。
“说好了,”临别时,她对我说道,“复活节前什么都别谈。”
“好的,可复活节……”
“我等你。”
我们来到墓园门口。我提议送她去车站,她却招手叫了一辆车,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讲就离开了。
第七章
四月底,我来到芬格斯玛尔。
“阿莉莎在花园等你。”舅舅像父亲一样拥抱我,这样说道。起初,见阿莉莎没来迎接,我的确有所失望,但很快又心生感激,因为她免去了我们重逢时俗套的寒暄。
她在花园尽头。我朝着圆形路口走去,四周花团锦簇,开满丁香、花楸、金雀花、锦带花……为了避免大老远就看到她,或者说为了不让她看见我走来,我走了花园另一边的“黑暗小道”。浓荫下空气清洁,我慢慢踱步:天那么暖,那么亮,那么精致纯净,仿若我的欢愉。她必定盼着我从另一条路过去,我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走到她身后,停下脚步,时间也随我一道停下来……我心想,就是这一刻,也许这是最美好的时刻――它先于幸福而来,甚至胜于幸福本身。
我走了一步,想跪在她身前。她却听到了,猛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也落在地上。她伸出双臂,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待了片刻。她一直伸着手臂,倾着头微笑,温柔地看我,一言不发。她穿了一身白衣,在那张过于严肃的脸庞上,我又看到孩子般的笑容……
“听着,阿莉莎,”我突然高声说道,“我有十二天的假期,你若不高兴,我一天也不会多待。我们约定个暗号吧,看到它,表明我第二天就必须离开芬格斯玛尔。而且次日说走就走,不非难,也不抱怨,你同意吗?”
这番话我事先并无准备,却说得极其自然。她想了想,回答道:“我下楼吃晚饭时,脖子上若没有戴你喜爱的紫晶十字架……你就明白了吧?”
“那会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
“你真能就那么走吗?”她继续道,“不流泪,不叹息……”
“也不告别,我会像前一天那样与你分别,看起来漫不经心。你起初还会纳闷――他真的明白吗?但第二天早上,当你想找我时就会发现,我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我也不会去找你。”
我接过她伸出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继续说道:“从现在起,直至那最后一夜,不要给我任何能产生预感的暗示。”
“你也一样,不要给我任何即将离开的暗示。”
这场一本正经的会面很可能引起我们之间的尴尬,现在是时候打破它了。于是我说道:“我非常希望在你身边的这几天,能像过去一样……我是说,我们都别把这些日子想得太特殊,也先别急于找话题聊……”
她笑了起来。我补充道:“难道我们就没有可以一起干的事吗?”
我们一直对园艺感兴趣。不久之前,一个没经验的新园丁取代了老园丁。花园荒废了两个月,能打理的地方有不少:玫瑰没有修剪,有些长得密密麻麻,枯枝缠绕;另有一些攀着墙壁,但缺乏支撑,塌落下来;还有些疯长的树枝,吸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部分花木都是我们从前嫁接的,我们认得出来,但照料起来很费时间。所以头三天,我们虽然说得挺多,但都无关紧要,而且不说话的时候,也不觉得冷场。
我们就这样又习惯了彼此。我对于这种习惯的倚重,高于任何解释说明。就连之前分离的事,都被我们淡忘了。同样,我本来常常能感到她的恐惧――那种对我内心畏怯的深深不安,如今也减弱了。阿莉莎看起来更年轻,比我上次秋日之行时强多了,她从未显得如此美丽过,但我还没吻过她。每天晚上,看见她上衣的小金链子上,还吊着那闪亮亮的紫晶小十字架,我就充满信心,重燃起希望。我说了“希望”吗?其实我已经深信不疑,脑海中觉得,阿莉莎也和我一样。因为我不再怀疑自己,对她也不再疑心重重。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来。
一天早上,天气可爱迷人,我们的心情也如同盛放的鲜花。我说道:“阿莉莎,现在朱莉叶特已经得到幸福,我们也别落下,我们也……”
我看着她,缓缓道来。她的脸色突然一片煞白,所以我没能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比我认为的还要幸福……但相信我,我们并不是为了幸福而生的。”
“除了幸福,灵魂还能追求什么呢?”我冲动地嚷道。
她却低声细语:“神圣……”声音那么小。与其说是我听到的,倒不如说是猜到的。
所有的幸福都张开翅膀,离开我,冲向云霄。
“没有你,我达不到。”我说道,脑袋抵着她的膝头,哭得像个孩子,但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爱情。我继续道:“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这天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但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戴那条紫晶小首饰。为了信守承诺,次日,天刚拂晓,我便离开了。
第三天,我收到下面这封古怪的信,信件开头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几句诗作为题词。
又奏起这个调子来了!它有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