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
此刻的萧琬感觉很幸福,像是回到年少时。贺钧每日除了忙于成亲事宜,便是盯着她练功,师徒俩像是回到了在济城的日子。
只不过萧琬偷懒时,贺钧不再惩罚萧琬,只是轻轻叹口气。毕竟萧琬都要嫁人了,再打萧琬手心小腿有点说不过去了。
萧琬每日睡到自然醒,连自己的嫁衣都不用绣,全被顾川安排妥当了,当然她也没本事绣那玩意。她的绣工,与她的武功,简直天差地别。李郅当年,因为此事,没少责备她的母亲。
萧琬的母亲有一手好绣工,却没有传给萧琬。她也不想让萧琬学这些劳什子了,她空有一双巧手,一样被丈夫厌弃。那个妾室从来没摸过一针一线,却被李郅宠得无法无天。她却一生操劳,不得善终。
萧琬的母亲性情虽软弱,却不愚昧迂腐,且对萧琬从不苛刻。她大约觉得愧对萧琬,平日里便对萧琬宽容了许多。所以,顾川在客栈拾到的帕子,压根不是出于萧琬之手,而是他的岳母。
萧琬就在这样如流水般的日子里,安心等待着出嫁。
这日,她出去买点心,路过长街,幽幽琴声穿过街巷飘入耳中。
那曲调带着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将她的思绪瞬间拉回无涯山,花枝的生辰宴那晚。
那晚,傅忱抚琴,弹的就是这首曲子。萧琬印象之所以如此深刻,是因为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曲子。
萧琬不由得停住脚步,循着声音寻去。
她在一棵古榕树下,发现了一位盲眼琴师,正坐在地上抚琴。琴师以白纱覆目,身着白衣,面前的空地上,放着一个陶碗,陶碗里放着零星的几个铜板。
琴师约莫三十余岁年纪,面容清癯。萧琬看不到琴师的眼睛,但她却能看到,琴师眼底的悲伤。
夕阳余晖下,萧琬静静地听着琴声,琴师轻抚古旧的琴弦。
风吹起萧琬的碧色衣衫,轻盈飞舞。云州的夏日,也是清爽的,不像盛京的夏日,总是夹杂着一股潮湿之气。
就连树上偶尔传来的一声蝉鸣,也不让人觉得聒噪。
萧琬就立在这样宁静美丽的黄昏里,听完了这首曲子。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轻轻放进了琴师面前的陶碗里。
那琴师温声开口,声音如山间清泉:“多谢姑娘。你是第二位听完此曲的人。”
萧琬顿觉诧异,自己还未开口,他怎知自己是女子。
没等萧琬开口,琴师又道:“瞎子看不到,耳力便格外好,男女脚步声不同。”
萧琬轻声问:“你眼睛是天生如此吗?”
琴师默了默,答非所问:“我曾经在大凉国王宫做过琴师,在为贵人抚琴时,重逢了一位故人。”
萧琬听得云里雾里,只听那琴师又娓娓道:“我看她像极了我年少时在战乱中失散的青梅竹马,便多看了两眼。”
琴师言尽于此,但萧琬却听懂了他未尽的话语,心头顿时生出悲凉之意。
只因多看了两眼不该看的人,便被那些王公贵族们活生生挖了眼珠子,这些视百姓如蝼蚁的权贵啊。
见萧琬久久沉默,琴师轻轻一笑:“好在我琴艺好,没有眼睛,也一样抚琴。”
萧琬的心隐隐一痛,似有酸涩涌上心头。她自诩无情,可是看到世间疾苦,却也避免不了难过悲伤。
这一刻,她忽然体会到了顾川来云州的意义。她想,她以后的追求,也不只是逍遥山水间了。她要与顾川一起,好好守护这方疆土,呵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萧琬蹲下身,将荷包里所有钱财,一股脑全放进了碗里。琴师神情略微惊讶,又说了句:“多谢姑娘。”
“请问你方才弹的曲子叫什么?”
“归故里。”琴师温声道:“曾经有一个少年,听我弹过三遍,便能完整无误地弹下来,极有天赋。可惜,他不愿做琴师。”
琴师的声音有一丝惋惜。他永远不会忘记,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一个少年悄悄走到自己面前,手慢慢探向装着铜板的陶碗。
碗里有六枚铜板,少年却只拿了两枚铜板。两枚铜板,够买两个馒头了,勉强饱腹一顿。
少年拿了铜板,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偷偷立于树下,继续听琴。
直到琴师弹完三遍,轻声问:“学会了么?”
少年惊诧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来,你过来弹一遍。”
琴师让开了位置,听到少年端坐于琴前。琴声幽幽响起,琴师静静地听着,嘴角隐隐浮起了一丝微笑。
待少年弹毕,琴师问:“愿意跟我学琴么?”
对面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一个低沉的少年声音响起:“不能。”
琴师点了点头,没有强人所难,只是轻声说了句:“把剩下的铜板也拿走吧。”
少年却没有拿,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握着那两枚铜板疾步离去。
后来,那两枚铜板,在数日后,又被少年放回碗里。而那个少年,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拉回思绪,琴师听到对面的女子问:“你说的那个少年,是什么时候的事?”
女子的声音在风里有点飘忽,琴师微微抬头,想了想,怅然叹道:“许多年了,得十来年了吧。”
萧琬听到这句话怔了怔,晚风拂起她鬓边的青丝 ,落日余晖照在她的脸颊上,似乎蒙上了一层破碎悲伤的光。
十二年前,她也在云州。那年,云州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那个少年,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那个少年,是傅忱。
萧琬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她的脚步非常虚浮,心情却十分沉重。那种久违的愧疚不安,又缓慢而细密地侵蚀着她的心。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父亲,傅忱便不会落草为寇。如果傅忱四年前没有劫走自己,两人便没有这番痛苦的纠缠。如果傅忱没有再次把自己捉回无涯山,那么他也许不会死去,死去的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