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钟数右手捏着手机一角,将斜对角抵在左手掌心,一边旋转一边笑到:“没啊,乔姐有活动?”

对方偷偷瞥了下左右,凑近压低嗓音道:“带你去吃个饭,不想喊 Rock,这不算违规吧?”

“好啊。”钟数潇洒地一抬下巴:“管他违不违规呢?我去!”

比起任青轩这种移栽植物,人家乔姐可谓是 24k 纯正本地人,带钟数去的潮汕菜馆藏在时装城附近的小巷子里,这里犬牙交错,人流如织,别说四个轮儿的小轿车了,就连俩轱辘的自行车也得老老实实地停下来推着走。

一行人把车停在外面的大马路上,下了车步行进去。

钟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侧身,让过一个挑扁担叫卖牛轧糖的小贩,回头冲乔姐笑到:“我都不知道这里晚上还有夜市,怪不得这么热闹。”

“因为这前面有个小学。”乔姐解释说。

“真的假的?”往前走了大约 50 米,钟数还真看见了一所小学,校门口挂着“xx 镇中心小学”的黄铜色立式牌匾,铁质大门顶端做成尖栅栏模样,隔着操场抬头一望,主体教学楼的外立面仍旧保留着二十一世纪初的建筑风格,贴着小片的矩形白瓷砖。

“我小时候就在这里上学。”乔姐站到她身边,充满怀念地开口。

“它和你小时候的样子比起来,变化大吗?”钟数预设的答案是没怎么变,结果乔姐点点头道:“变化太大了。”

乔姐:“我小时候,操场不是现在这种塑胶跑道,那时候哪儿有塑胶啊?根本连跑道都没有,操场就是一大片空地,下了雨地上到处是小泥坑,上学能蹚两腿泥。那时候也没有图书馆,语文老师建议大家每人捐几本课外书,就在教室后面办一个图书角,结果有捐报纸的、有捐旧课本的、还有把自家电话本拿来滥竽充数的……”

钟数听得津津有味,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被家长发现,挨了顿揍,又灰溜溜地把他们家电话本领回去了。”乔姐想起往事,笑容格外生动:“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没经历过那个年代,那时候比起物质上的短缺,文娱生活的匮乏才是更突出的,举个例子吧,我小时候梦想当歌手,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流行乐还是从英语老师的磁带机里,她给班上同学们放《我心永恒》……那时候 mp3、mp4 还在娘胎里没孵出来呢,更别提智能手机,想攒钱买个随身听,可商场货柜里的随身听贵得快赶上当时的房价了,夸不夸张?”

“夸张……然后呢?”

“那时候咱们停车的那条路还很窄,没有红绿灯。”乔姐转过身抬手示意了一下她们进来的方向,“但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多,讲外地方言的、讲英语的、讲日语的、讲韩语的,你敢相信吗?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你在地球仪上扒着缝儿都找不到的地方,竟然汇集了四面八方来的、数以万计的流动人口,几乎每个月,我都能听说哪儿哪儿新成立了一个什么公司,新建了一个什么厂,实不相瞒,你们这个显示屏厂也是那时候建起来的,当初规模算大的,第一批招工的时候辉煌的很呢!”

身边的人群仍在流动,钟数听入了迷,原地等着乔姐后边的话。

“那是改革开放的前二十年,西方人有句话说得好啊,叫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可是这里”乔姐伸出手来,食指向下画了个圈,意味深长地说:“这里是在二十年间改头换貌、从无到有,诞生了一系列的工业上下游组织,你身上穿的、手里用的,小到发卡,大到家电,几乎全都跟随这里的产业链进行过一次又一次迭代升级,你不觉得特别震撼吗?当代中国社会的生活变迁史,恰好也就是一部制造业的发展史。”

“所以乔姐,这是你在制造业工作了半辈子的原因?”

“是啊,我跟你说这么多也是有目的的。”对方欣赏的目光落在钟数脸上,俩人相视无言,钟数侧过脸噗一声笑了。

乔姐是人精中的人精,短短几天相处就猜到钟数准备跑路,提前准备好了抄网在这儿等着呢。

“你要是不想在现在的公司干了,可以考虑跳来我们公司,保证你待遇不降反升,我司对青年人才的培养,那比你现在的公司重视多了。”

见钟数不接招,乔姐揽过她的肩继续朝目的地走:“怎么样?钟工?”

“不怎么样。”钟数挑起眼皮斜瞥她一眼笑到:“你要是想收买我,简单粗暴点,拿钱哐哐砸我不就完事了吗,干嘛兜这么大一圈跟我讲故事讲情怀?”

“啧,怎么说话呢?”乔姐在她头上呼噜了一把,嗔怪道:“我这是有感而发,说得我跟设计好了来陷害你似的,再说了,你是那种眼里只有钱的人吗?”

钟数乐了,反问:“我不是,那请问我是什么人?”

“你是心有七窍、胸中有大成算的人。”

乔姐太会夸人,钟数让她夸得脸皮发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暗暗地想:她说得还挺对……

犹豫片刻,钟数还是决定说明白,好让对方死了这条心:“乔姐,我理解你对产业发展的看法,但是时代是不会回头的,我也不会。”

乔姐颇觉好笑:“不回头,你要上哪儿去?”

“我……”钟数还没有想清楚她该去哪儿,她只是隐隐有个方向:往潮水奔涌的地方去、往世界舞台的聚光灯下去。

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思考“姐!”

钟数脚步一顿,转过头飞快搜寻着,下一秒视线锁定不远处的一处糖水摊铺,摊主正喜出望外地看着她。

居然是重工线上那位“消失不见”的年轻女员工。

她大步快走过去,停在对方摊前,惊喜道:“你怎么我后来找了你好久,没一个人知道你去哪儿了,这……”

钟数低头看了看她的摊位,干净整洁,卖相诱人,“生意还好吗?”

“挺好的,比打工强多啦!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请你!”

“要个冰豆花吧,再来一个红豆沙。”

钟数掏出手机扫码,被对方执意挡回去,捂住了二维码不让扫:“真的不用,我就是怕大家这样才不告诉他们的,红豆沙卖完了,稍等两分钟,我老公去拿了。”

“你老公?你们一块儿开的摊?”

“对呀,他来了!”

钟数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转头一看,一个身穿花布围裙的壮实小伙正从繁荣的夜市中奔过来,手上端着一个大铝合金铁桶,桶想必重极了,但端在精气神十足的人手上,叫人察觉不到生活的沉重。

“挺好的。”钟数为自己从前的刻板印象感到惭愧,笑着祝福小俩口做大做强,临走,她还很正式地问了女孩的名字,和对方交换了微信。

世界有时候就那样小,她加了女孩的微信才发现,她们居然有一个共同好友颜笑。

颜笑是那女孩的表姐,一来二去地听说了钟数和这姑娘的一点渊源,也不知道人家究竟怎么描述的,总之落到颜笑耳朵里,便成了钟数对那姑娘有恩。

为了报答这份恩情,颜笑请钟数一定要试试她新拓展的刮痧项目,甚至“威胁”说如果钟数不愿意去,便意味着她还在对任青轩的事情耿耿于怀。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钟数不去也得去。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刮痧,刮完第二天,她回嘉吉厂办完了最后的离职手续,拿着一纸离职证明从厂区大门离开。

那是早上 8 点半,一个平平无奇的初春晴日,太阳悠闲地从工厂上方升起,钟数扭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转回头往前走。

她背对着身后静默的、匐匍的庞然大物,衬衫下的肩胛骨各有一道鲜红的淤痕。

翅膀,就要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