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还是因为韦月娥这副争强好胜的倔脾气吧。
什么事都要争先,什么好东西都要据为己有,发起狠来,皇帝也敢当,还当得有模有样。并且不服输、不服老,与天斗与人斗,永远不知疲倦。
杨仙芝自问没有这样的本事,至少,她就从来没有想过要从男人手里夺权。从小到大,她总在男人跟前伏低做小,都习惯了,因而总感觉怕兮兮的,不太敢迈出那一步。
可是韦月娥就敢。从年轻到老,一直都敢。杨仙芝时常都感到羡慕,就像今天,韦月娥在她身上说一些豪气干云的话,无端就令她很信服。
侧脸轻轻蹭了蹭韦太后,杨太妃也安静下来,她还是那句话。
“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太后娘娘。”
朝廷指派了新的官员权知开封府,几个受灾州县也派了钦差下去抚恤,流民们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东京城的祸乱,渐渐也就平息下来。
不过一两天,被抢掠的几个地方就都恢复了平静,况遗怜听说消息后,最先想到的,还是回文绣街看看。
公主府的生活固然安逸,但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贺小郡主还是看在姜兰则的面上,才愿意伸出援手。她们主仆几个要真一直恬不知耻地赖在这里,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拿定主意后,就没有过多耽搁,况遗怜亲自到庆阳郡主房中说了辞行的话,又给进宫伴驾的贺小郡主留了谢情的书信,后才带着三个丫头,从公主府告辞。
那天,正巧碰上兰则也回家安置生母养母,遗怜跟她,就没来得及说上话。
秋白年长一些,心里头装的人情世故更多,临行前还问遗怜:“太太,姜四姑娘那边,要不要有个交代?”
遗怜一行往外走,一行叹气:“救命之恩,只有改日再当面道谢了。”
庆阳郡主也是那一类宽和的后宅主母,心思细腻到还会命人给况遗怜她们这种小人物套车,又派出小厮一路护送,这才使得遗怜主仆的回府之行格外顺畅。
到了下马车的地方,况遗怜因为囊中羞涩,实在没钱打点公主府的差役,只好语气诚恳地连说了好几声“辛苦”、“有劳”。所幸公主府的奴才见多识广,并没多说什么,就赶着回去了。
进去小院里,花草树木死了一多半,几面墙都是翻爬的痕迹,篱笆倒了,连笼子里那两只大白鹅都不知所踪。
乱七八糟的,全是哄抢导致的断壁残垣。
遗怜见状,心微微一沉,还是觉得肉疼,她这几年没干别的,尽鼓捣这些花花草草了,如今被人悉数毁去,不难受才怪。
再往里走,到了堂屋门口,就能听见沉闷的“邦邦”声,像是在敲木头,又像是在砸墙。
几个丫头都觉得是流民还没走干净,下意识往遗怜身前拦了拦,不许她再往里走:“太太,万一那群人还在……”
遗怜偏头看了看四周,感觉屋里的人应该不像是流民,那群人五大三粗的,不会这么安静。可能是附近的小飞贼,见这家人久不回来,就想着进来顺些东西。
抬手做了个“让开”的动作,遗怜越过丫头们,轻手轻脚爬到窗边往里看。
冬天的黄昏时分,天色已经不算明朗,可况遗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屋里那个人。哪怕他们近三年来,都只是在上元节那天,隔着人群,远远打过招呼,可她还是认得出。
那个人的身影,似乎还一如既往地清晰。一刻也不曾淡化。
看清来人后,况遗怜不免有些吃惊,捂住心口在窗边怔愣了好一会儿。
丫头们见她呆头呆脑的,先后也透过纱窗往里望。秋白知道一点内情,只一脸疑惑看向自家太太,似是在问:他怎么来了?
桃酥和蕙香一派天真,完全掩饰不住劫后余生碰见故人的欣喜,她们不约而同地对着元暮江的背影欢呼雀跃:“五少爷!五少爷!”
元暮江闻言回过头来,朝她们露出一丝腼腆的笑。
况遗怜这才看清,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脸上的肉比以前更少,身形反而看起来更加孔武。她稳住心神,装作不经意问:“元小五,你怎么在这儿?”
又是这种不远不近的语气,元暮江放下手里正在修理的木椅,一步步向外逼近,只等走到况遗怜面前,他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我一直都在等你。”
这种近乎耳语的方式,总归不太体面。况遗怜下意识往外让了让,眼眶红红的,被人拉进屋前,她还神思不属地想:原来人发达了,真的会不一样,元暮江现在走起路来,可比之前气派多了……
六四、灯火可亲
元暮江在朝上奋力扑腾那几年,也是他们这段关系最尴尬的时候。
互相都有意思,也都明白现实是怎么样的,然而情愫一天天滋长,言行却越来越克制。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会不会拖累对方,会不会陷对方于不义,就连见面也成了负担,不见时想见,见了又相顾无言。
沉默着把几间屋子归置好,丫头们退下去做其他的事,偌大一间房,终于只剩下他们遥遥对望。
遗怜在离她最近的小桌前坐下,不多时,元暮江也跟了过来。他的步子要比以前迈得更大、更沉,“嗒嗒”声把夜晚的宁静衬得更加空灵、悠远。
脚步声越来越近,遗怜的心,不由得也有些发紧。
终于,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并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轻轻用鼻尖点了点她略带凉意的侧脸。而后,况遗怜就被他拦腰抱起。
突如其来的浮空,遗怜不得不紧紧搂住身前这个男人,她贴在元暮江宽厚的胸膛上,双唇嗫嚅却一言不发。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混乱的朝局,无常的人生,看不清的未来,拿不准的男欢女爱……这一切的一切,种种的种种,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的。
所以干脆还是默然以对算了。
元暮江这阵子似乎也学得沉稳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用稚气的口吻邀宠,也不会胡天胡地说一些难以实现的海誓山盟。
他也开始跟况遗怜一样,仅仅加倍用心感受和珍惜现在这种灯火可亲的时刻,而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操心有情人究竟能不能终成眷属。
说起来,一个人一辈子,又能有多少放肆、汹涌又不计代价的感情呢?既然碰都碰上了,牵都牵连在一块儿了,那就好好去爱、去感受吧。
况遗怜尽管心里对她和元暮江的未来还是存疑,但她在感情里绝对不是完全被动那种人物。相反,她会主动出击。她会慷慨地伸出手,探寻般摩挲起元暮江的右半张脸。那上面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伤疤,借着微弱的烛光,她全注意到了。
“你跟人打架了么?”她问。
“不是,是有一次执行公务,不小心被人砍到了。”
想也知道,元暮江这种笨人去混官场,一定是会吃很多亏,受很多罪的。身上平添一些刀伤、剑伤、棒伤,就更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一刻,况遗怜很难说清自己内心对这个年轻男人的想法。她应该还是有一些爱他的,不然她不会颤抖着双唇去吻他的伤处。可除开这些,她还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悲哀。
普通人活在世上,为什么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