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振业笑着扶他起来,捻捻胡子,却不说话了。他是个谨慎的官场中人,不可能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信口开河,元暮江的事儿,他尽力帮衬着,有了结果告诉他就是。至于更多的,涉及官场上暗箱操作的内幕,他不会轻易提及。
元暮江从书房出来,李佩英又在夹道上等他。她笑眯眯朝他招手,慈爱得不得了:“来,到二伯母这儿来。”
元暮江因为先前被她坑骗过几次,难得还知道警惕,远远就开始行礼避让:“见过伯母。”
他不肯过来,李佩英就快步朝他走去,非要留人吃中饭:“瞧你病这一场,瘦多了,今儿晌午就在我们这儿吃吧。刚好你几个哥哥也在,小妹妹也在,兄弟姊妹间聚一聚,怎么不好?”
元暮江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敢去吃鸿门宴,忙推脱道:“侄儿午后还约了人,二伯母有什么话,在此直说便是,侄儿就不上门叨扰了。”
说起来,这小子也是跟况遗怜那种急脾气的女人传过艳情的,李佩英忽然起了些捉弄人的心思,灵机一动,拉长音调问:“喔,原来是佳人有约啊,约的谁,你母亲吗?”
元暮江的脸,唰一下全红了。若依李佩英这个问法,他连解释都像欲盖弥彰,只能僵硬地拱手求饶:“从前之事,都是侄儿莽撞,反害她流落在外,大错铸成,还请二伯母不要再随意取笑。她的名声,实在禁不起这几多的玩笑……”
开口闭口都是她她她,竟连继母子这一层身份也不承认了,这小混蛋,分明就是贼心不死。若他真是正缘,倒也罢了,就怕露水姻缘、误人终生,况遗怜到时候连哭都没地儿哭。
女人这一辈子,约莫是好不起来的。这样想着,李佩英已没了说笑的心思,转而开门见山,对元暮江提了要求:“上回吏部那个差事,是老太太托你伯父四处央求下来的,光打点花的银子就海了去了。这一份钱,伯母就不跟你细算了,老太太出大头,我们为人叔伯扶助子侄,出小头也是应当的。”
说来说去,还是要钱,在元暮江看来,亲人间漫天要价是比虚情假意还要好上那么一点的。李佩英要他出钱疏通关系,他大不了因为囊中羞涩而感到尴尬,可她要是笑面虎般对他嘘寒问暖,他反而不知该作何反应。
“需多少钱,还请二伯母明白示下。”
“至少,这个数。”李佩英把十个指头全亮了出来。
元暮江因为不通世情,只得胡乱猜上几个数:“一百贯?”
李佩英啐他一口:“一百贯够干什么的?是十万贯!”
十万贯?她怎么不去抢呢?元暮江气得转身就走:“如果侄儿没记错的话,真宗当年娶皇后也不过这些钱!怎么,二伯母还想看我践阼登基不成! ”
等李佩英反应过来自己狮子大开口,元暮江人都快跑没影了,她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还帮着出馊主意:“你手里的钱不够,你母亲那里还有嘛。母子一场,你说你有急用,况遗怜不会不管你的!”
元暮江这下真被她惹生气了,甩下一句“你想得美”,就再不肯回头。
从蔷薇苑出来,蕉叶牵着马在二门上等着,下午约了冯琦到马场上散心。
元暮江刚想翻身上马,云松又急匆匆跑过来,阻拦说:“七郎君刚派人来传了话,说今儿抽不开身,改日再约您出去。”
本来就有气,元暮江一听这话更要发火:“他什么事不得了?这个冯琦,自从在梨花巷安了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重色轻友,什么东西。”
冯家这些日子可有的是热闹呢,也就是五少爷这个人无趣,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所以云松和蕉叶也不怎么在他跟前嚼舌根。今天难得他主动问了,蕉叶不讲规矩,还多说了两句。
“您不知道,七郎君的日子,可不好过呢。”
元暮江不以为然:“他还不好过?娇妻美妾好色无度,他还想怎样?”
左拥右抱固然是好,但门第不严、取祸之端,这话也不无道理。冯七郎君弄了个罪奴收房,且不说外人怎么看他,就是冯翰林在朝上,只怕也少不了要被御史言官指着鼻子骂。
云松看事一向浅薄,只说:“好像就是因为要纳二夫人进门,七郎君还惹了官司在身上。冯家的老爷夫人不答允,七郎君却一意孤行,七少夫人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一纸状书就把夫家告了,总之乱得很,您还是不要多过问的好。”
冯琦的家事,元暮江才懒得管,左不过都是他贪恋美色惹出来的祸事,自食恶果也是应该。黄昔玉不说别的,出身先摆在那里,公侯家的千金,绝无可能任人欺凌。梨花巷那个姓裴的女孩子就更无辜了,原就是仰人鼻息,所求不过平安度日,偏冯琦又要把她卷进大风大浪之中,这不等于断人生路吗?
少了玩伴,就少了兴致,再往外去也没多大意思。元暮江又把缰绳扔给蕉叶,拐弯抹角打听起遗怜的消息:“那边有话传进来吗?我怎么听说,霍引渔把他女儿留在文绣街好几个月了?他到底什么意思?不是说正式退婚了吗?”
老太太看得严,早中晚都派人过来查问五少爷的去向。刚过完年,家里迎来送往也多,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云松和蕉叶也被看管着不许乱跑,出府办事的时辰也有了规定。今天也就是冯家那边派了人到老太太跟前作保,不然五少爷未见得能从重重守卫中脱身。
处境这样艰难,三太太那边,云松蕉叶当然也顾不上了。他们还没有元暮江知道的多,答起话来没头没脑:“说是婚事作罢,难保霍二爷不对三太太余情未了,霍家这一阵忙着出丧,照应不及,请了三太太出来帮忙,也不稀奇。定过亲的两个人,情分还是不一样。”
元暮江怕的就是这个。旧爱难忘,旧情复燃,不过一瞬间的事儿。两个人只要天天见面,什么事都好说,一旦离得远了,变数就大。他也有将近四个月不见况遗怜了,真是想她,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够了,心里那些妖魔鬼怪就全跑出来了。一个个青面獠牙,都是催他去找她。日夜难安,他何尝不想去找她?
阳春三月,清平居许多花儿朵儿都开始长苞,这些都是况遗怜曾经亲手培植过的,她走以后,元暮江不许别人过问,院里杂草都快比人要高了,也是一桩奇景。
快步走进来,元暮江在一株桃树前停下。他不会种花,只会攀折,仔细选了几支含苞欲放拿在手里,他决定今晚就要去找况遗怜。带上桃花瑟瑟,他想亲口对她讲,有情人就该在春天约见。
很晚才敢出去,翻墙动静太大,最后选择钻狗洞。黄昏时就叫蕉叶过来踩了点,把洞挖大了些,不然太挤了,一个大男人实在过不去。
出了元家,一路往南奔,元暮江一面不要命地跑,一面在心里感叹太祖的丰功伟绩。要不是他老人家圣明解了夜禁,这会子他肯定已经被巡逻的禁军抓起来,挂到城墙上,晾成人干儿了。
那样他就再也没机会见况遗怜了。想想真是难过。
遗怜这幢房的位置,他记得很清楚,到了地方就开始敲门。夜已经很深了,许久都无人应答。直接闯进去是不行的,屋里都是女孩子,突然冒出来一个男人,会把她们吓坏的。
元暮江耐着性子,又敲了几下,里面还是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听不见。他这一趟出来,也不能挨太久,不然就会出事。
就在他快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朱漆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
况遗怜素白一张脸露出来,待看清来人是谁,她竟一点也不意外:“你不是说,要等功成名就以后再来找我的吗?”
元暮江笑得非常不好意思,又咽了咽口水:“功名半纸,风雪千山,我这样的蠢材要想出人头地,实在是难。”
他倒是坦诚,就差把“我没用”三个字贴到脑门上了。遗怜笑着放人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屋里走。
元暮江走路不当心,差点踢翻路边的盆栽菖蒲。遗怜生气地回头蹬他:“丫头们都睡了,你闹出动静来,自己收拾!”
她把簪环首饰都卸了,头发松松披在身后,衣裳的颜色也淡,瞧着跟月色没多大分别,真有种玉面西施的感觉。元暮江一时看得呆了,连话也不曾答。
遗怜见不得他这副呆相,又压低声音骂他:“你不要总是表现得像个傻子行不行?”
元暮江木然点点头,终于想起来握她的手:“丫头们都睡了,你为什么不睡?”
这个问题,况遗怜也没有答案。她也睡了,中途又醒来,听见有人砰砰砰扣门,不知为何,她就觉得是元暮江。冥冥之中,上天就是这样指引她的,而她也选择了相信,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阿罗在我房里睡觉,你就别进去了,西边还有一间空屋子,去那坐会儿吧。”她象征性地往外挣了挣手,指挥元暮江往另外一边去。
“你没睡,你在等我来,是不是?”他已经心花怒放到连声音都变得雀跃。
况遗怜被他灼热的眼神看得浑身跟蚂蚁爬过一样,她不得不用软硬兼施的手段撵他走:“元暮江,你老实点好不好?你要出洋相,可别带上我。”
“我轻手轻脚,不会有人知道的。”他拦腰将她抱了起来,依照她的指令,步态轻盈往空房里走。又说,“你也抱着我呀,不然会掉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