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来时,看见院里一株红梅开得极好,难得一见。秋白,咱们出去走走……”
遗怜话还没说完,秋白就知趣地扶了她起身,主仆俩大摇大摆地赏梅看雪去了,也不管屋内众人是何脸色。
凭心而论,秋白也觉得霍家把人晾在一边的做法太不入流,既然自恃位高权重,当初就不该答允相看,既放出话来彼此见一面,又做出这狗眼看人低的嘴脸来恶心谁?
也难怪霍家会家道中落,做人做事,实在上不得台盘。
可转念一想,这门亲事,到底是自家太太占便宜……
一天之内,秋白叹了三回气:“这可怎生是好?戚夫人既是这个态度,事情想是成不了,二太太那里……您不好交代。”
遗怜站在红梅树下,雪粒子一点点融化,她伸了手去接,掌心里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水渍。
出来站这么一会儿,心里反倒痛快许多。再提起李佩英,提起元家,遗怜的语气反而淡淡的:“怕甚么?大房二房要真有本事,就拿刀来捅了我和元暮江,那才叫一了百了。”
秋白还想再劝,遗怜却先伸手揽下一枝梅花,放到鼻间嗅了嗅,平静道:“进去知会她们一声,就说我身子不爽,先告辞了。”
“不再等等了么?霍家二少爷说是一会子也要过来吃中饭的。”
遗怜听后,冷笑不止:“今天的事,你以为霍引渔不知道?就算他事先不知情,他母亲的为人,他会不清楚?他原配是怎么死的,他心里没数?他既纵容他母亲出门相看,就说明压根儿没把今天的事放心上,这门亲事成与不成,他根本不在意!”
霍衙内的原配,就是得了病,被戚夫人逼着吞金,不然也不至于二十来岁就死了。这样的丑事,一向被奉为世家隐疾,但大家族里人多口杂,许多事想瞒也瞒不住,外头总是风言风语不断……
秋白这才明白,原来三太太早把一切看透了。
〇五、分家
元家的饭,一向是各吃各的。一般只有远客到访,老太太才会作主在上房传饭,叫了三个媳妇陪坐。
那天倒是奇怪,遗怜从冯家回来,赌气般卸了身上那些死气沉沉的物件儿,非要秋白把以前上元节看灯时才穿的八达晕灯笼纹洋红夹绵短袄翻出来,她就那么硬穿着睡了半下午的觉。
这是一种当寡妇当烦了的表现。
晚饭时分,老太太那边就派人到三房传话,请三太太过寿春堂用饭。
遗怜那会儿还在榻上歪着,懒了半下午,佛家功课也没做。秋白看她一身金灿灿的,还问:“太太要是贪新鲜,有一件绣生色花的青罗袄也挺中看的,我拿过来您换上?”
一个女人只要当了寡妇,身边人就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丑衣服都搜罗出来给她穿。首饰最好也戴那些丑的没人要的,不然就是没心肝,就是淫浪。
遗怜素日被这一套规矩管着,竟也习惯了。今儿反倒是霍家给了她当头棒喝,既然循规蹈矩也换不来半点好处,那还不如由着性子,总要痛快些。
秋白作势就要过来帮忙解腰间的盘扣,遗怜却按住她的手,说:“就这么穿,谁爱说谁说去!他们一个个戏娼弄粉都不怕,寡妇穿件漂亮衣裳未必就把他们羞死了。真要羞死了才好呢,不知少了多少人欺负我!”
听这话,像还在为霍家的事生气。秋白从小跟着老子娘在况家过活,算是陪着遗怜长大的,最知她的性情。
这些年她在元家,因为种种原因伏低做小,一心只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尽心尽力服侍丈夫婆母,不沾庶务,又少跟底下的人来往,所以头上总顶着个贤惠温柔的旗号。
实际全不是那样。
出嫁前,二姑娘在况家,那也是父母兄嫂放在心尖尖上疼爱过的。要真泼辣起来,只怕大太太、二太太两个加起来都比不过。也就是元家的日子磨人,没有出路,硬生生把人的脾气作弄没了,凡事只晓得逆来顺受。
正因为了解,秋白更要规劝,她喊回以前在况家的称呼:“二姑娘……到底老太太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别把事情弄得没法收拾呀。”
就是老太太在才好呢。大房、二房推死了丈夫的弟媳妇出去笼络权贵,这样阴损的主意,真要戳穿来,元家上上下下,从老太太到小丫鬟,谁也别想好看!
元振文还在世的时候,大房二房就对三房诸多不满,遗怜从嫁进来,接手三房的账,才知道丈夫名下几乎没有甚么进项,时常都要从公账上透支冒领。毕竟是自家理亏在先,这样一份千疮百孔的家,李佩英当着也不容易,所以遗怜惯常总忍让着她。
况家给女儿的陪嫁不少,再加上元振文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元家三老爷,老太太私底下也少不了要贴补自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样几下里一凑,至少近一两年,三房不仅不欠公中的钱,就连以前的烂账,只怕也平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遗怜才会那样生气。明明欠的钱都还上了,况遗怜跟元暮江两个人在这家里,不过多领几天的月例银子,加一块儿又能有几个钱?就这样,他们也容不下。
要说年节底下裁衣裳,遗怜自己嫁妆单子上有铺面,要说出门打首饰,李佩英这两年从她手里弄的宝贝还少?吃饭许要公中出一点钱,可这也是元家人人有份的呀,又不是甚么稀奇的大宗开销!
遗怜先不论,她毕竟是个外姓人。可元暮江总是板上钉钉的元家后代罢?要想他不在这家里吃饭,除非族谱上抹了他的名儿,不然大房、二房就得一辈子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元家这个地方,烂得透透的,叔伯兄弟利欲熏心,竟然到了连孤儿寡母吃一碗饭都容不下的程度,真是脸也不要了。
遗怜越生气,脸上反而越平静。到寿春堂的时候,李氏跟陈氏早就到了,正领了小一辈的女孩子们围着老太太说话。
老太太这个人吧,也有偏心的时候,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但她对待孙子孙女,总还说得上一视同仁。
元怡跟元宁年纪最小,在一块相处几天,也混熟了,姊妹俩约着在老太太身边爬上爬下。老太太一把老骨头本来禁不起揉搓,却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孙女们闹成一团。
李佩英跟陈凤萍两个人心惊胆战地去拉各自的孩子,呵斥她们不许胡闹。老太太反倒给两个媳妇脸子瞧,说她最喜欢这样一家老小共聚天伦。
小丫头打起门帘,遗怜走进去,本想当着众人的面发作一通,一看房里是这样三代同堂、祖孙和乐的场面,又有些于心不忍。
大房、二房再怎样不是东西,老太太跟小孩子总是无辜的。
尤其小元怡还跑到门口,娇声娇气地喊,要三婶婶抱。李佩英夫妇对儿女教养很上心,二房那几个孩子,不拘男女,见了遗怜都是婶婶长,婶婶短,很亲热。
遗怜一只手托了元怡,继续往里走,先问了老太太安,又跟两个妯娌打招呼,最后才挨着李佩英坐下 。
霍家的事,李佩英跟陈凤萍当然一早就听说了。的确是那家里仗势欺人在先,明面上是瞧不起况遗怜,实际上是把元况两家的脸面一并踩到了脚底下。
所以李、陈二人不仅没有幸灾乐祸,看向遗怜的眼神,反而带着愧疚和不安。
老太太并不知道三个媳妇的眼神交锋,就算她知道她们在打甚样的哑谜,她也不会管。由得她们闹去。左不过,现在当家的是老二媳妇,家里有甚个事,也尽管麻烦老二两口子去。
一辈子拢共生这么三个讨债鬼儿子,老太爷又死得早,十八九岁上就开始奉姑扶孤、以持门户,未见得七老八十了,还要为元家殚精竭虑。老太太私心里,还是想躲清静。
于是老太太的眼神就只在遗怜身上扫了扫,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今儿这身倒鲜亮。算起来,振文的孝期是没多久了……”
李佩英一听这话就红了脸,她想起今早上自己刚嫌弃过况遗怜丝鞋净袜。可转念一想,她又有些生遗怜的气。
姓况的既有这些体面衣裳,在冯家的宴会上不穿,偏在老太太跟前穿出来招摇过市,不就是想打二房的脸,明着怪二房保的媒不好么?
常言道,新人上了床,媒人扔过墙,可这才哪到哪?自己辛辛苦苦当这个家,在弟媳改嫁这件事上虽存了私心,却也不乏两全其美的打算。霍家尽管高姿态,可人家毕竟门第摆在那里,俗话说破船还有三斤钉,况家的门楣连元家都多有不及,这门亲事要真成了,也不算委屈了她姓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