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汴京

“仙芝你说说,现在的女孩子脾气可真大。”

韦太后把黄家递进来的退婚书放到一边,对着杨太妃抱怨起来:“我们在家做姑娘那时节,万事还不都听父母做主,别说嫁什么样的男人,就连裁甚样颜色的花布做衣裳,都得主母说了才算。有一年春天,大家都到绿芜桥下看水戏,我馋得跟什么似的,求了多少日子,家里才肯放我出去透半天气。哪像现在的女孩子,胆儿也忒大了,稍不如意,就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这种接近于长辈的数落,很多时候,都是韦太后慈爱的表现。她对于小女孩子的离经叛道,往往都只是嘴上嫌恶,心里还是包容居多。这几年,光贺翊在内宫捅的篓子,大大小小,也不少了,韦太后也常将捉了人来打板子挂在嘴边,最后还不是下不去狠手,不痛不痒申斥两句,就过了。

杨太妃近来总觉得身子乏,不自觉就往韦太后肩上靠。她对韦太后的言论,只有一句适时的揶揄:“是么?可我怎么听说,您在永兴二年选上秀女以后,还在家里大发脾气,嚷嚷着要到街上杀人呢?难不成,这些都是假的,是外头人传错了?”

凡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进宫来呢,这见不得人的去处,熬了多少年都不见好。韦太后现在想起当年家里强逼她进宫,还委屈得不像话,说:

“我刚生下来那会儿,长得不大好看,家中长辈便更偏心我几个姐姐。永兴二年的选秀,原也是轮不上我的,偏他们舍不得四姐,硬送了我进来。这么些年,我也是梗着一口气,誓要混出个名堂来给他们看,侍奉先帝以后,我就使劲往上爬,使劲往上爬,一不小心,就从昭仪娘娘做到了右贵嫔,第二年晋封皇后。不瞒你说,你生官家那年,我还在心里盘算,太后之位一定要是我的,我一定要强过你。仙芝,其实我恨过你,也恨过先帝,你知道吗?”

“我知道。”杨太妃说,“我对您,也有类似的感觉。碧瓦红墙下的女人,哪有不怀恨在心的呢?”

“那你不怪我吗?”

“我为什么要怪您?黄家那个丫头不把太后赐婚放在眼里,那样藐视天威,您都没有治她的罪,只因她也是个性情中人。人活一世,爱恨匆匆,作什么总要计较爱了谁,又恨过谁呢?”

“那如果我说,我也恨官家,我要官家死呢?”

杨仙芝淡然一笑,说:“您以为我就不想您死吗?您死了,这天下就货真价实落到我儿子手里了,您觉得,我会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还没有杀我?明明你有很多机会,”韦太后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好皇帝。”

“不,我还算不得是个皇帝,他们不会承认的。”

杨太妃直起腰来,温柔地用指尖摩挲韦太后的唇瓣儿,她直视她的双眼,深情又严肃地说:“您是,不管他们承不承认,您都是。军国大政皆出于上,这个‘上’,除了您,还有谁?”

一席话,说得韦太后都词穷了,古来今来,又有几个君王称得上“好”呢?临朝称制的女人,就更跟这个字无缘了。她明知杨仙芝是哄她,却还是免不了会心一笑:“你的口才,就连先帝都赞不绝口,我是说不过你了。”

杨仙芝听她在那里先帝先帝的,就生气:“您总提他干什么?也是,要依民间的说法,您跟他是正头夫妻,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妾。青石巷沈秋雨冷,朱门闭锁旧情浓,您要想他,自去帝陵寻他就是,我这里,您也不必来了。”

韦太后倒也不是真舍不下先帝,只不过,那毕竟是曾给她带来无上荣光的男人,所以总没办法做到真正的忘却。在“念旧情”这一点上,女人跟男人是一样的。

“嗳,好好说着话,怎么还吃心了?”韦月娥开始好言好语解释,“这一阵子,朝上很不太平,从贺家到黄家,他们群起而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要顶不住了,真的……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朝堂之事,杨仙芝并不是全然不懂,但她也的确不清楚,朝上究竟到了哪般田地。

“前两日,官家过来请安,还说您预备内降许官,芝麻大点事,他们也不同意?”

所谓内降许官,说难听点,就是任人唯亲,韦太后想给他娘家侄儿谋一份军职。这件事沸沸扬扬传了几天,最后依旧没个结果,先有步军副都指挥刘德勇拒不执行太后懿旨,后有满朝朱紫公然于文德殿上跪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说是跪求,跟强迫也没多大区别。甚至政事堂和枢密院还有权驳回上谕,韦月娥这个摄政太后,实在当得太憋屈!

再有黄家那个丫头,明面上是说退婚,骨子里还是勋爵人家拒绝韦月娥的拉拢,黄昔玉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代表了各家王公的政治选择。事实摆在眼前,不管韦月娥做到何种地步,不管她适不适合那个位子,能不能成为天下共主,他们都不会给她那样一个“越俎代庖”的机会。

官家一天天大了,官家一天天大了,新的文武全才长出来,就没她老太婆什么事了。

摄政这么久以来,韦月娥头一次尝到惶恐的滋味。她也跟男人一样爱好权力,她也想富有四海万邦来朝,然而大臣们却只会变着花样地逼她“还政”,他们何曾关心过她的野心和欲望。他们不会,永远不会,韦月娥也不会傻到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政敌身上。

她决心要建立独属于太后党的政治力量,但她找不到好的人选,她还不敢轻信,不敢把毕生的理想交付给乌合之众。她为此很是烦恼,又无处倾诉,只能下朝之后,躲进垂花宫示弱。可杨仙芝毕竟是官家的生身母亲,韦月娥又很害怕,最后连她也会背叛。

女人活到权倾天下的时候,唯一怕的,就是亲近之人的背叛。

“仙芝,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这样问杨太妃。

杨仙芝又哭了,很多时候,她也陷在一种两难的境地。她扑到韦太后怀里,低声呜咽:“我求您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求您。我不愿有那样一天,我不想离开您。”

可她们一定是会分离的,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们是敌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将来官家上位,韦月娥一定死得很难看,杨仙芝绝不会为她殉葬,只要她一天不是皇帝,她就永远没有资格。

那一刻,韦月娥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极尽痛苦的心满意足。她尝试着把怀里的人抱起来,双手捧起杨仙芝的脸,她说:“我尽量,尽量延缓那一天的到来。但在此之前,仙芝你要帮我,可以吗?”

“我要怎么帮您?”

“少疼官家一点,多疼疼我,行吗?”

杨仙芝忽然想到,她这一辈子,可能都少不了要像今天这样痛哭流涕了。可她没有选择。这是最悲哀的。

昔玉与冯琦的婚事,最后也没有退成,因为宫里太后和太妃的极力反对,也因为黄冯两家长辈的态度日渐暧昧。

冯孟淮挨了一顿打,也学了一场乖,那天到黄家去,也见识到了寿山伯爵府的富贵气象,他心里有再多的成见,也被金钱利禄化解了。咱们这位冯翰林放下对黄家的成见以后,又回家去劝他夫人,霍祎原本对黄昔玉一千一万个瞧不上,在丈夫的好说歹说之下,态度也有所松动。

冯孟淮毕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嘴皮子功夫还是不错,劝人的话,基本都在点上。先说“你现在看不起伯爵府,难道要七郎去娶六品小官的女儿吗,你忘了姜家不成”,又说“太后娘娘的旨意,咱们不办,自有人抢着办,为了给七郎讨媳妇而失了宫里的欢心,这是因小失大,是愚不可及”,一通威逼利诱下来,霍祎也没话说了,又腆着个大脸,天天往黄家跑,就跟当初讨好庆阳郡主一个嘴脸。

寿山伯爵府这边,黄启平和廖文美都没话说,或者说,他们一开始对这门亲就没有太大的意见,要不是冯孟淮两口子往死了作践人,他们早欢天喜地送了昔玉出门。冯家有钱,结成亲家以后,廖夫人就打算跟霍夫人学放印子,也把家里那一堆烂账盘一盘。如此一来,黄家所谓高门显贵,不就能再风光一阵?

说来说去,真正看不上冯琦的,只有昔玉。她母亲廖夫人这几天总在她耳边列举嫁进冯家的好处,她全听不进,只使唤小厮满城贴告示,要把她和冯琦私下签订的退婚书公之于众。

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廖文美也不怕她闹,嫁妆也不帮着绣了,开口就是:“你尽管去!最好一状告到金銮殿上,让官家替你做主!说句难听的,你就把官家请来也没用,今时今日,就连官家都得听太后的!”

“您跟父亲就决定不闻不问了吗!我不喜欢冯琦,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阿娘你又不是没嫁过人,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爹,你还会嫁给他吗!”

昔玉是个很坚韧的女孩子,什么时候都没有眼泪,眼眶全红了,但就是忍着不哭。她还试着同她母亲讲理,希望他们能站到她这一边看待问题。婚姻一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一男一女,只要不讨厌,就可以在一起过活,可她从一开始就鄙视冯琦,她对他全部的理解,就只有慵懦、胆小、缺乏担当,长此以往,他们的婚后生活怎么会好?

可是廖夫人不会听她的话,在这件事上,他们根本就已经提前将结局注写。不管昔玉如何反抗,他们都只会无动于衷。

比起女儿的终身,他们还是觉得实打实的好处要更引人入胜。

黄冯两家不顾昔玉的反对,很快定下了大婚的日子。

元暮江为了赶上好兄弟大婚,带着遗怜昼夜赶路,终于在十月初回京。那时候,秋闱的榜也放得差不多了,元暮江再次落榜,为此,老太太还把遗怜叫到寿春堂,狠狠数落了一顿。

祝大家新年快乐!

容妹新年快乐!发大财呀发大财!

五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