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岁数正是吃屎都香的年纪,遗怜见继子尚且乖觉,跟着就放缓语气,又唤秋白:“寿春堂送来的羊奶还有么?你端一碗来给五少爷,人家这几日可是刻苦得紧,怎么不得填补填补?”

元暮江哪听得这样的调笑之语,赶忙站起来作揖,推却道:“儿子年轻,读书进业本是分所应当,母亲这样说,儿子惶恐。”

遗怜轻飘飘看一眼继子,不由得瘪嘴:“怎么,五少爷成日里横冲直撞好不威风,也会觉得惶恐?”

元暮江越发低下腰去行礼,遗怜只不理他,单单笼了手炉脚炉,又把先前管事们交上来的账册拿出来看。

继母这里忙忙乱乱的,元暮江也不好意思继续留下来添烦。一口气喝完热羊奶,都等不及丫头们捧了手帕子擦嘴,自己胡乱拿袖口蹭蹭,就预备起身告退。

再挨一会子,一上午的光阴又过了,既立志求学,总得做出个埋头苦读的样子来才是。继子要走,遗怜也不多留。

只不过,她今日似乎格外的顾盼神飞,元暮江被她轻巧巧看上两眼,心里就有些发虚,兀地走不动道了,又回过身来,痴痴盯着她鬓边簪的红梅花出神。

年年风雪看梅花,花面哪堪奴面好,晓妆云髻,人比花娇。

继母头上的梅花插歪了,元暮江真想帮着正一正,可他不敢,无论如何,横竖是不敢。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他逃不掉要这样画地为牢一辈子了。

继子这一次看自己的眼神,极其光明磊落,因而遗怜也并未察觉异样。她一目十行地看账,还不忘数说元暮江:“自己衣领破了也不知道吗?总是这样疯疯傻傻的,顾头不顾尾,我还要怎样教你,才能少操些心?”

这样家常热忱的关切,大抵在况遗怜再嫁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了。以前总盼望继母别把自己当小孩子看,总想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稳重机敏的一面,那天,他倒宁愿自己是个不知事的幼童,希望况遗怜能看在他年幼无依的份儿上,留在元家,多陪陪他。

可她不会的,他知道。他是元振文和曾玉贞的儿子,与她况遗怜又有多少相干?他的心事,难见天日,她永远也不会知晓。就算她知道了,应当也只会把他视作蔑伦悖理的淫魔色鬼,从而避之不及,难不成还能奢望她的亲近与体谅?

暗室欺心,纵非君子之为,也只好这样了。

从继母房里出来,日头渐渐毒辣,元暮江索性解了外头半旧的灰鼠大袄,递给蕉叶拿着,一面往外走,一面交代:“年节里,好歹松快松快,叫上冯翰林家的七郎君,咱们吃酒打毬去,怎样?”

五少爷天生一副爱玩爱闹的脾性,静心读书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件难事。约三五好友比划比划拳脚,球场上分一分高下,再不济,进山狩猎,下水摸鱼,样样都要比读书习字更令五少爷开怀。

多少年都这样过来的,蕉叶下意识附和:“那感情好!我马上派人去冯家!”

说着,他又挠了挠头:“只一样麻烦,三太太先前吩咐针线上的人给您新做了几身过年见客穿的衣裳,秋白姑娘特意交代我今下午去取,三十那天要穿的。少不得您先出去跟冯七爷碰头,我午后再去金明池边寻您。”

元暮江偏头想了想,虽然还是胸中郁结,想出去发散发散,可脚下的步子却放慢许多。

尽管许多事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人定胜天或许也只是一个诓骗世人的大幌子,可他还是想勉力试一试。未必要真真切切地得到些甚么,只求心安,只求尽力而为。

万一有一天,他真的大权在握,就能改变一切呢?

“罢了。秦师父走前不是还留了三篇文章,我作了,总感觉作得不好。还是留在家里多看看书,或过去蔷薇苑,请教二哥哥算了。”

元暮华的学问,在年轻一辈里是最出类拔萃的。二老爷、二太太教子有方,二房几个孩子读书都比元暮江要强。

蕉叶听自家少爷说出这样的话,喜得眼睛眯缝:“我的爷!您要早肯上进,别说秀才举人,就是榜眼探花,也不知早几辈子就考中了!”

这话听着太假,元暮江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免不了假意踢蕉叶一脚,好叫他闭嘴。古往今来,一共能有几个榜眼探花?就自己一颗榆木脑袋,简直跟才气纵横不沾一点边,蕉叶还指望他金銮殿试,打马御前,这可能么?

元暮江快被贴身小厮气笑了。

继子走后,遗怜看了半上午的账本,吃过午饭,秋白才把霍家的礼单拿出来,逐一点校后,另行造册登记。

霍引渔仗着家中财力雄厚,送过来的,大多都是些价值不菲的东西。有一副夏日用的纱帐,上面就贴着黄封,显然是进上用的。秋白一面清点,一面咋舌:“这么些宝贝,真不知从哪搜罗到的。”

霍家既是三代簪缨,多少都会有些积攒,更别说霍曙还在大娘娘跟前风光过一阵,霍引渔能拿出这些奇珍异宝来讨老婆,遗怜并不觉得奇怪。那些黄澄澄的金项圈、金手镯,她见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门亲事就尘埃落定了。

戚夫人还欠她一句道歉,她记得可清楚着呢。况遗怜一点不大度,她特别小心眼,最喜欢睚眦必报。有错在先的是戚夫人,她一定要认,绝不可以含糊过去。

霍引渔上回提到遗怜戴串珠好看,首饰匣子里果然就多了一只珠宝晶莹的璎珞。秋白拿起来,对着日光看了看,真是光华璀璨,金银焕彩,于是提议道:“太太除夕那天戴这个吧?这东西好看又秀气,给人知道了,也不怕。”

一屋子金玉,遗怜一一看过,心里有数了,却不急着穿戴。只吩咐丫头们轻手轻脚地把几个大箱笼抬下去,解释道:“好生收着吧。说不定哪一日还要还回去的,若磕了碰了,不好交代。”

秋白听这话,似乎霍家的事,还不落定。其实那家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霍引渔的才貌,更是人尽皆知,除去婆婆难伺候点,也说得上要甚么有甚么了。

“太太……您到底怎么想的呀?霍二爷往您这儿递了多少话,总想再见您一面,怎么您收了他的东西,还想着要还……”

戚夫人一天不道歉,遗怜就不会真的嫁到霍家,她拼着女人最宝贵的声名不要,只问霍引渔讨一个公道。她也知道,戚夫人必定不肯对一个人微言轻的晚辈示弱服软。这门亲事,始终难逃幻梦泡影之嫌,凭他霍引渔恩舍了多少好东西,最后不还是要物归原主?

遗怜没有向秋白多作解释,她近来操劳得厉害,一有空就想打瞌睡,干脆倚在黑漆小几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老太太身边的紫檀又过来了。她完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进门就道喜:“五少爷的亲,定下来了!老太太派我来瞧三太太忙不忙,要不忙的话,晚饭就到寿春堂吃,好商议婚事!”

这下双方的亲事都定了。

元暮江: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十三、兰则

老太太看中的,是一位姓姜的姑娘,乳名兰则,比元暮江还要小半岁。家里父亲官位不高,生母刘氏虽说是读书人之后,却非正室娘子,只因家道中落,才被父兄转卖到姜家做妾。

大房、二房这几日都脱不开身,饭桌上只有老太太和遗怜。老太太上了年纪,晚饭不敢贪多,怕积食,遗怜爱俏,每日申时过后也不怎么吃东西。她们婆媳俩散了席,还剩几大碟子的好酒好菜,都赏给底下人去了。

饭后,又要吃茶。老太太知道遗怜不喜欢,也不勉强,只叫了她到身前,叹气道:“老三家的,你看怎么样?”

姜家这个姑娘,应当是老太太作主提起的,大房如今正忙着元暮岱的病,哪还有闲心管三房的鸡飞狗跳。老太太出身高,眼光也高,她瞧上的姑娘,就差也差不到哪去。不过出身不显而已,哪里就值得当回事了。

老太太晚间还有人参丸要吃,保养精神的。以前都是紫檀服侍她,今晚难得媳妇也在,便也许遗怜帮着端茶递水。

遗怜眼看着老太太服下药丸,后才说出自己的顾虑:“您慧眼如炬,还能害自己的亲孙子不成?就是不知道姜家家风如何,他家的正室夫人,可是好相与的?如若真是那种妻妾相争的人家,媳妇只怕年轻姑娘们也被挑唆着争奇斗艳,那就不好了。小五的性子,老太太最清楚,不娶一位明事理、有决断的媳妇,只怕辖制不住他。”

老太太连连点头,只觉况遗怜说得对。给元暮江那种倔驴脾气的人娶妻,就不能看姑娘贤良不贤良,最好就是找个泼辣有手腕一点的,对内安家镇宅,对外文韬武略,那才能保天下太平。

这样,等明年老三媳妇嫁了,元暮江小夫妻两个守着三房相依为命,最后的光景总不至于太难看。老太太见事明白,自己孙子能有多大出息,她心里有数。且不说元暮江许多时候都懵懂无知,就算他是个手眼通天的能人,老太太也担心他势单力孤,斗不过大房、二房。

元振文一辈子碌碌无为,就这么一点子血脉留在世上,于情于理,老太太都要帮元暮江一把,就当是还前世欠下的儿女债了。姜兰则这个小姑娘,看着来历一般,却也是老太太托了娘家嫂嫂,费时费力寻访出来的。

起初,老太太还担心况遗怜会嫌弃姜家门第低,如今听她说话,便知她这个继母,真是当得没话说,怨不得外头总有人惦记。

“我的儿,难为你明白我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