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元振文越发心灰意冷,老太太看儿子一蹶不振,就到庙里求签,想了个“冲喜”的馊主意。况遗怜就到元家来了。

她来了,她又要走了,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跟元暮江没多大的瓜葛。但其实,他对继母,还是时时注意,事事留心的。一开始,还并不牵涉觊觎,纯粹是贪新鲜。

三房的日子,总是特别无趣,从小到大,元暮江都活在一团死气中。母亲尽管疼爱他,却因病弱无力,许多时候回护不周。父亲对他,则是经年累月地望子成龙,三五不时就把他叫到书房训诫一通,打板子罚跪更是家常便饭。

就这样打到十三岁,母亲死了,父亲跟着病重,打不动了,元暮江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一些。但还是没有盼头,头顶那片天,始终灰蒙蒙的,看不见希望直到况遗怜嫁进来。她的美貌,她的鲜活,她的嬉笑怒骂,似乎能把所有的郁郁沉沉冲淡。

元暮江每次到上房请安,继母穿新衣裳也好,戴从来没见过的首饰也好,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别样的新奇。挺有意思的,终于不是以前那种千篇一律了。

那时候,维系母子之情的条条框框很多,所以元暮江从来没想过况遗怜会改嫁。他想的是,如果她一辈子留在元家,同他作伴,他也会永远待她好,会孝顺她,让她有好日子过。

一旦她也走了,他就会很孤独,很难以忍受。

他难以忍受,所以心不在焉地从马背上摔下去,所以用那种流连的目光看那位名义上的母亲。他想寻求她的安慰。他的反常,况遗怜一定已经注意到了,一定已经汗毛倒立,已经有了要防备他的念头。她不会迟钝到毫无知觉,相反,她有一双极清明、极敏锐的眼睛。

碰见这样的事,辛酸是难免的。暗无天日的不舍,不敢惊动世人的情谊,除了自说自话,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出路。

元暮江躺得难受,就喊来蕉叶:“你拉我一把。”

蕉叶手里本来捧着药碗,这时候只好放下,走到床边,先把人扶起来。

此时再去看元暮江,他就已经浑身湿透,侧身坐在榻上,动弹不得。发慌地喊了一声“爷”,蕉叶终于想起来替自家少爷把汗湿的交领上襦换下来,想扶了人往床铺去,元暮江只不肯。

“再坐一会儿吧。”他说。

蕉叶只好把元暮江那只伤腿轻轻托起,埋怨道:“您怎么又跟三太太置气?她并没有哪一处不好。”

是,况遗怜样样都做得很周到,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不好。薰笼罩着一盆银霜炭,烧得通红,屋里暖和,腊梅都懒懒开了花,可元暮江却还是感觉枕上轻寒,苍苔露冷。

他身上这病,真不知道几时能好。

次日午间,遗怜先去瞧了一趟元暮江,略坐了坐,才转去寿春堂,跟老太太商量继子的亲事。

若依老太太的意思,元暮江到底没个功名在身,这时节出去说亲,只怕是自讨无趣。时下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行“榜下捉婿”那一套规矩,对于女婿的出身、家世,反而没那么看重。更何况,就算论起出身家世,元暮江也不占优呀。

老太太虽说三五不时就把这个孙子的亲事挂在嘴边,实则她也拿不定主意,要给元暮江说哪家的姑娘合适。高不成低不就,家里说是没有负累,又还有个碍眼的继母,新媳妇嫁进门,婆媳相处就是一门不小的学问。哪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

二房吵着要分家,这件事指望元振业夫妻帮忙倒是作梦。老太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大房抬举起来,就说:“前儿你大嫂还来我面前哭,说是暮岱的病,更不好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大房想要过继元暮江的心,已经越来越急迫,一刻也不能等了。

大房就那么一个独苗,元暮岱一病,元振献夫妻两个自然是通宵达旦地闹。动静不小,遗怜在清平居都听见了。下人们嚼舌根,说是元暮岱好色,病入膏肓还拉着小丫头行房,被陈凤萍好一顿拦,元暮岱急火攻心,反倒吐了半日的血,再下不来床。

老太太既然有意要大房出面帮元暮江说亲,遗怜就把元暮岱娶过的三个媳妇数了数。都是有家教、知礼数、又撑得起门户的好姑娘,只可惜遇人不淑,白搭了一辈子进去。大房常年行商,跟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陈凤萍看上的媳妇,门第不一定有多高,修养品行却一个比一个强。选了这样的女孩子来配元暮江那个蛮牛,况遗怜只怕还委屈了人家姑娘。

婆婆支的招儿,遗怜先在心里认同了一半儿,剩下一半,还得看大房两口子的态度。

“老太太深谋远虑,媳妇依计行事就是。尽早把暮江的事定下来,他们少年夫妻能够彼此扶持,媳妇也就放心了。”

况遗怜这个媳妇,老太太大体来说还是满意的。性子说不上顶和顺,振文还在世时,清平居的丫头们就在传,三老爷连三太太的手都摸不着,夫妻间但凡有一点不规矩的地方,三太太就拔下珠钗来往自己脖子上扎。虽没真的闹出人命,可小儿媳妇身上大小不一的血窟窿,老太太却亲眼看到过。

好在还算知趣,也能忍。元振文的脾气,老太太心里有数,再说怎样怎样卧床不起,可他骨子里也是个男人,天天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娥,看得着吃不着,心里岂有不痒的。男人一旦存了心要使坏,那就是防不胜防,毋庸置疑,况遗怜肯定在元振文手底下吃过亏的。受了委屈,却不大肆张扬,在老太太眼里,就是忍辱负重,就值得高看。

为这一份高看,许多话,一开始想瞒着,到最后,还是吐了口。不过不是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是紫檀送遗怜出门时,状若无意提起的。

“三太太还不知道吧?霍家二郎现在蔷薇苑,跟二老爷两个品茗闲话呢。”

有时候,况遗怜真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李佩英,雷厉风行起来,一般人真比不过。这才一个晚上,原来高高在上的霍家,竟主动放低姿态,登门拜访了。

紫檀看遗怜只是微笑,以为她不懂,又补充道:“霍衙内这一趟来,礼数做得足,送老太太的,是一架镶着金玉的锦裀绣屏,听说还是从戚夫人的嫁妆里抬出来的,可见用心。”

抬了戚夫人的嫁妆出来赔不是,贵重是一层,另还夹着一层帮况遗怜出气的意思。霍引渔这个做法,虽是讨巧,却并不高明,无形中只会加深戚夫人对况遗怜的厌恶。只不过,他既是亲自来了,两个再嫁再娶之身,也没那么多男女大防要顾忌,总也要当头对脸说上两句话。

遗怜冲紫檀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该怎么办,依旧回清平居,别无他话。

秋白听说了霍引渔的做法,脸上虽无多少喜色,却开始催三太太梳洗。杏黄、青绿这些颜色已经能上身了,秋白挑了一件中规中矩的蜜合色绵袄出来,遗怜不穿,只是摇头:“不是为他扮过一回?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偏做出这许多腔调来,还要我去贴他不成?”

三太太那张脸,冷冰冰的,哪有一点谈情说爱的样子,更像是去报仇雪恨的。秋白缩了缩脖子,没来得及说话,二房就派了人来请。

遗怜没拿架子,爽快就过蔷薇苑去了,在暖阁里碰见一个陌生男人,依照礼节互道安好。元振业夫妻俩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暖阁里点松香,糊绿纱纸,只一个眉清目秀的霍引渔临窗而坐,右手松松握着一个锦盒。

遗怜一落坐,他就双手呈给她看:“里头装着两对耳环,一对花丝嵌宝的,一对金荔枝的,不是甚贵重东西,你戴着玩儿。”

东西遗怜看也不看,一张嘴,只是冷笑:“霍衙内贵步临贱地,真是难得呀。”

这么难受的情况下还能写文,辛苦呀。天气多变,保重身体呀。

宝宝昨天没上豆阅,今天好像感觉好一点了,谢谢宝宝

这两天事情稍微有一点多,主要因为我有一项体检指标出了问题,虽然不是特别重要,但也需要处理一下

这两天没写,实在因为我双眼眼压有一点偏高,医生建议不让看电子设备,再看要瞎了,我今天来试试

千万要保护好眼睛,以后要用一辈子呢。

一十、初见

小丫头进来添了一回茶水和炭,暖阁里又闷又热,遗怜自己站起来推了半扇窗。

霍引渔跟着走到窗边,只见雪后初霁,元家的小丫头们正穿着簇新的袄裙,借着扫雪的由头嬉笑玩闹,一派很和乐的景象。这样喜庆的场面,在霍家几乎是绝了迹的。戚夫人持家太严,府上规矩比一般侯爵之家还要大,下人们成日里提心吊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打雪仗,闹新春。

若妻子还在世,家里的境况兴许还要好些,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一切再难回头了……想到亡妻,霍引渔只觉羞惭,再一看况遗怜活生生站在他跟前,柳眉凤眼,身段袅袅,心里便有些难过,依旧走回椅子上坐下。

再坐下去,他也发现了,这屋里香暖袭人,熏得人头晕不说,还容易犯困。

于是又站起来,依旧跟遗怜并肩而立,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谈天说地。偏偏又无话可说,从进门来,除她数落了两句自己架子大,便是对坐无言,便是相看两厌。

彼此的家境生平,早就有人从中通传,她嫁过,他娶过,她待再嫁,他拟再娶,俱是姻缘里的不如人而已。如今又要谈婚论嫁,又要重蹈覆辙,于他们而言,除了无趣,还有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