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连元暮江都看出来,二伯娘同继母有话要说,只不过苦于他这个小辈在场,不便直言。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为了找男人那些事。上回那个霍家石沉大海,姓李的手里不知还有多少死了老婆的贱男人没露出来,反正,她一心就是要把况遗怜赶出元家就对了。
元暮江思前想后,无端就动了气,索性也在椅子上赖着,只作不知。他从没有想过况遗怜还会嫁人,他一直觉得,他们会一辈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哪怕是以最泾渭分明的身份。母亲和儿子,难道不应该永远在一起么?
这些孩子气的想法,元暮江不敢对人说,闷在心里,越闷越难受。他极轻极慢地叹出一口气。
正巧被遗怜看到,她还当继子是久坐无聊,加上李佩英也在一旁挤眉弄眼。遗怜无法,只得喊了蕉叶进来,细细嘱咐:“云松不在,五少爷的事,你要多上些心。学堂里缺甚么少甚么,房里的东西够不够使,穿的戴的,若有一处不精心,仔细你的皮。”
她这些话,原就是做样子给李佩英看,表示她是个很得体能干的后母。另外,也有一层逐客的意思,要打发元暮江走。她很清楚,元暮江这个小孩儿,最不耐烦的,就是自己端着长辈的架子,用训导的口吻同他讲话。
元暮江到底年轻,欠缺忍性,听出来遗怜的意思,“豁”一下站起来,就要行礼告退。走出去的时候,脸色铁青,很不好看。
从况遗怜的言谈举止,他至少知道,她并不厌恶有人保媒拉纤。而这,正是元暮江最厌恶的地方。他不想要况遗怜走。她也不许走。
五少爷一走,绿珠就敢把手里的画从背后拿出来,一张一张摊给两个太太看。
这些东西,虽然到手也有几天了,但李佩英也是第一次看。女人活到她这个岁数,心里一天到晚盘算的,除了钱,就是孩子们,男人不男人的,真没当回事。
这一堆里面,大多都是娶过好几门的,家里孩子姨娘一大堆不说,家主还没多大的本事,养家糊口,只怕是难。遗怜光听李佩英介绍,就连连摆手,说不成不成,算了算了,别介别介。
一圈看下来,李佩英讲得口干舌燥,往榻上一歪,又问遗怜:“你是不是就相中了上回那个霍家?单说霍二这个人,除了受家里拖累,做不得官以外,余下,也没甚么可挑剔的。他那个母亲……算了,不说了。”
其实,嫁不嫁霍二,又怎样呢?嫁他,未见得好,不嫁他,未见得坏。遗怜只是看李佩英诚心要把这件事办好,便起了坏心,要敲她的竹杠。
“这话真让二嫂嫂说中了。我这一辈子命苦,碰上个短命鬼,年纪轻轻守了寡。既是再嫁,总要嫁一个能说得上话、平安到老的人。若那家里的日子,比现在还不如,我何苦再穿一次红,徒惹非议呢?”
要能说得上话,那就是岁数不能太大,毕竟,跟一个年纪当自己爹的人,能说个甚。要平安到老,那就是家底要殷实,最好不要卷入朝堂纷争。还要比在元家过得好,还要明媒正娶,再穿一次凤冠霞帔……
几天不见,况遗怜怎么变得这样贪得无厌了?寡妇改嫁,真的可以提这么多要求么?
李佩英不住地拿眼觑弟媳,想从她脸上探出虚实。
可遗怜却只是淡淡笑着,甚至走到桃酥身边,跟她一块烤柿子玩。很显然,改不改嫁,对她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是甚么改变了她?李佩英心里闪过一万种念头。
她一定是从老太太那里知道了分家的消息,也想留下来分一杯羹。元家再是不济,分几间房几间铺面,还是不成问题的。甚至她们孤儿寡母,开祠堂的时候,当着族亲争一争,况遗怜那张骗鬼都好使的嘴,真不好说会叫她弄去多少宝贝。
这下坏菜了,李佩英想。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况遗怜鬼精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叫她那只狗鼻子闻着钱味儿,不让见真金白银,她非得告御状不可。不成,得想个办法哄哄她,不能让她搅和分家。
李佩英当即拍板道:“只要三弟妹愿意,霍家这门亲,我来想法子!不出三日,定有交代!”
她说完,就恨恨走了。这回瞧着,倒真有个嫂嫂样儿了。
烤柿子,遗怜自己是不吃的,转手扔在了小几上。秋白想去捡起来吃,遗怜还说她:“桃酥那儿多的是,这块儿我都捏坏了。”
秋白有些神游天外,又问:“您还放心二太太?”
要说李佩英有多大的本事,况遗怜不敢替她打包票,但笼络一个日渐衰败的霍家,应当还是不在话下。
“随她闹去。这一回,她必然尽心竭力,她怕我留下来,分元家的钱产……”
一语未了,蕉叶先连滚带爬地跪倒在遗怜脚边,嘴里大喊着:“不好了,三太太!三太太,不好了!”
问他怎么个事,他却大哭道:“五少爷在城郊跑马,不小心摔下来了……”
后面的话,遗怜已经没耐心听了,带上秋白,就往元暮江住的地方走。蕉叶不至于蠢到现在还不请郎中,就是不知道元暮江伤势如何。跑马摔跤,到底摔哪了,是头,是膝盖,还是腿……
好的,希望五少爷没事。
没事啦,男一号至少要到大结局才可以死吧~哈哈哈
真是酷
〇九、引渔
伤在左腿,应该是从马上摔下来,又被尖利的树杈划了一道。血流了不少,小腿肚上的肉也被剜去一块。元暮江躺在床上,满头虚汗,却不喊疼,只用一种淡淡哀怨的眼神看向继母,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遗怜稍稍别开脸,反而去问郎中:“伤到要害没有?他还小……”
那郎中也是常年给达官显贵瞧病的,闻弦音知雅意,话说得十分中听:“疼一阵子是必然的,好在都是皮外伤,养养也就好了,太太宽心便是。”
不会落下伤残就好。遗怜叫来秋白送郎中出去,自己则替元暮江掖了掖被角,又吩咐下去,要丫头小厮们仔细服侍。
元暮江刚开始还时不时看继母一眼,等遗怜装腔作势地训起下人来,他索性拉过锦被蒙住头,朝里躺了。
继子近来的脾性,就是遗怜也有些捉摸不透,未必是孩子大了,也学着大人想心事了?遗怜这回终于往里走了两步,试探着把元暮江从被子里拉出来:“午后就出去跑马,一大天不饿么?鸡汤煨的玉尖面,要不要吃?”
这两句话,似乎“长辈”的意味就没那么浓了。虽然还是淡淡的,却像老友闲谈一般随和,不是以前那种身份有别的口气。
元暮江眼儿还闭着,拽被子的手却松了力道。遗怜轻轻揭开,近乎于蹑手蹑脚,依旧是那双含着愁绪的桃花眼,不由分说地盯着她瞧。这回她也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说不上来的怪异,元暮江的眼神,丝丝缕缕的,倒像要把她整个人勾带了去。
太可怕了。
面是桃酥去厨房端的,当然也由她来喂元暮江吃。遗怜退到不远处的榻上,惊魂不定地喝了一碗茶,回想起元暮江刚刚那个眼神,忽然坐立难安起来。新婚夜的种种已然滑天下之大稽,总不至于他们母子两个,还要闹出更稀奇古怪的笑话。
或许,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是该替元暮江寻一门亲。霍家那边,也要加紧办。
看着继子吃下东西,脸上也有血色了,遗怜叫来蕉叶嘱咐几句,就往回走。闹这么一会子,天都黑了,老太太那里,也要人去回话,紫檀都过来问好几趟了。
元暮江依旧平躺在床上,伤口传来微弱的痛感,红灯帐底,泪眼迷蒙,他知道继母已经离开了。就在刚刚。人总说当局者迷,但有些事,其实还是局中人的感受最为贴切。
今下午在西郊猎场跑马,几个交情好的都来旁敲侧击,问他继母是不是要改嫁。都是从小熟识的玩伴,倒不至于幸灾乐祸,单纯就是担心元暮江会不会因为家里的事,耽搁明年秋闱。他毕竟是考过一次的人,再要失利,只怕就真的走了他父亲的老路,那对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元暮江自己也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二房的元暮嵩,就比他大三个月,同年开蒙,同年进学,中间因为伤寒,元暮嵩还荒废了小半年,可人家前两年说中举,真就中了。那时候元振文还活着,为这事气得吐了三天血,他原还指望元暮江一飞冲天,替他洗刷耻辱的,谁知道这小子读书也不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