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怜无力地张张嘴,她很想问他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又觉得这是一句很不吉利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
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他们分开了。
其实,元暮江进宫要做些什么,况遗怜心里很清楚,肯定事关人命,肯定不会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但她不会出言阻拦,她甚至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让元暮江背叛韦太后,再重新站位官家。
不为别的,就为了韦太后的知遇之恩,元暮江就不能背信弃义、甘当小人。若不是韦太后无人可用,若不是她面临着严苛的政治境遇,元暮江不一定能混到如今的位置。他这样一个实心眼的笨人,不懂变通,根本连入朝为官都费劲,更别说入阁拜相、位极人臣。
况遗怜敢断言,要换了少帝党,他们一定不会重用元暮江这种落第举子。首先出身上就差了一大截,根本就不符合清流的用人标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韦太后对元暮江,算得上非常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除去这些,更重要的是,况遗怜并不觉得韦太后在做错误的事。女人有野心,想要权位,期望建功立业,这跟男人们学而优则仕的选择并无任何不同。男人们科考出仕,拜在这位大人那个权贵的名下,不计代价往上爬,他们最后得到的,不就是号令天下的权力吗?
不能因为男人们嘴上说出人头地是为了光宗耀祖抑或国泰民安,就彻底相信他们的鬼话,就算他们的初衷是好的,最后的结果,不还是大权在握,在家里吆五喝六,在官场横行无忌。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女人做了跟男人一样的事,就对她们抱有偏见吧。换了谁在韦太后那个位置,只要她或他还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得无所不用其极。当权者的品德并不能左右权力斗争的走向,煌煌史册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一个真理,那就是,只要有斗争,就一定会有伤亡。
无辜的鲜血,况遗怜同样会为之惋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将韦太后视作一个滥杀无辜的暴君。首先,历史还不承认她是君,其次,她只是做了千百年来男人们前赴后继都在做的事,夺权上位,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八三、吹不散眉弯
这一晚,皇宫里火光冲天,百姓们都以为是走了水,纷纷走到街上看热闹。
只有况遗怜知道,大晟皇城正在经历何等严酷的屠戮。随着火势蔓延,边边角角也在其中,遗怜的心,跟着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元暮江这间房离皇城很近,遗怜能够清楚听到宫墙内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不多时,护城河边红铺里就传来铜铃响,传筹示警之后,一定会有人去擅闯宫门、勤王救驾。
元暮江手里那把火,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座巍巍皇城夷为平地,再加上寡不敌众的兵马,掌兵之人胳膊上的新伤……结局几乎可以预见了。
遗怜阖上双眼,不由得面朝皇城,双手合十念起经来。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菩萨能够显灵,保佑保佑元暮江吧,保他不死就成。
太后党说是造反,实际更像是狗急跳墙。不过殿前司和侍卫马军司两衙禁军,再加中书台几百个暗卫,由廉访使领头,连官家日常起居的殿门都没摸到,就被宣平侯在宫道上堵了个正着。
贺君山是名臣,更是猛将,禁军里那几只领头羊,基本都是从他手下出的师。殿前司侍卫也好,太后娘娘的亲军将领也好,在他面前都习惯了点头哈腰,这场战役,根本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分,再怎么负隅顽抗,亦是枉然。
元暮江手底下带的那些人,投降的投降,反水的反水,真正跟着他把谋反干下去的,还是只有中书台那几十个出生入死的兄弟。
只可惜,几十个人怎么够杀呢?眨眼的功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鲜血染红宫墙,权力斗争下的死亡,总是分外的触目惊心。
都死了,元暮江还没死。他这个人,对什么事都钻牛角尖,造反也是,不拼尽最后一口气不罢休。刀枪剑戟尽管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的,就生受着,也不喊停,也不求饶。
甚至连话都不跟宣平侯说,只用一种平淡又沉静的眼神望向他。仿佛在说,我人就在这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干什么不好,非要来干这掉脑袋的活儿。奸佞权臣这种人物,是个人都看不起,贺君山起初,也只把元暮江当作是韦太后的爪牙,还是最下流无耻那一种。
可今天,他忽然转变了想法。连同韦太后在内,他都只认她们是一群冥顽不灵的傻子了。
什么都可以作假,可人在面临死亡时的态度却做不了假。一个内怀奸邪、心术不正的人,他是不可能以那样大无畏的姿态英勇就义的。
最后,贺君山喊了停手,有意无意的,他放了元暮江一条生路。他这个人一贯都是这样,哪怕是对敌人,也有两分恩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赶尽杀绝。
接下来等待元暮江的,当然是收监候审,他是谋逆主力,又是臭名昭著的权力走狗,一旦官家掌权,他必在勾决名单之上。
一场引人瞩目的反叛,天还没亮就被逐步平息。元暮江等人伏法后,宣平侯甚至都不用再多费力气派人救火,老天爷就跟个捣蛋鬼似的,神来一笔降下甘霖,人间多少怨气,都被她压平了,浇灭了,摧毁得一干二净。
韦太后的眼泪,也是在听见窗外雨声霹雳那一刻滴落的。生不逢时,连老天都不占她这边,再怎么不服输,又能怎样呢?人不跟命斗,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活到几十岁还弄不明白?
哭着哭着,韦太后又笑了。二十年来如一梦,她看了看身上的皇帝冕服,情难自禁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众卿平身,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再也没有机会脱口而出了。
怨恨么,且怨且恨。痛苦么,也痛也苦。她毕竟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眼瞧着快熬到头了,一夕之间又化为灰烬,怎么能不痛,又如何能不恨呢?
只不过,女人活到她这岁数,见惯了人世浮沉,心里再痛再恨,嘴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呐。
以前还有个杨仙芝,现在当然树倒猢狲散,连她也不在身边了。从官家亲政以后,韦月娥搬回慈明殿独居,她一次也没来看过她。韦月娥知道,她这是站到她儿子那边去了,要不然她就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嫌弃她晦气,所以躲得远远的,连个面儿也不露。
一想到她,韦月娥这颗心,就更隐隐作痛。先帝宾天多久了?快十六年了吧?从她选中她的儿子当皇帝,她们俩就光明正大绑到了一块儿,这么多年,一天也没分开过。
刚开始,她们互相提防,可在一起久了,就不怎么隔膜,反而推心置腹起来。多少次韦月娥被大臣们气得大发雷霆,都是杨仙芝一手哄她。十几年间,她们光是蜜语甜言就说了不少,从来没想过鸾凤分飞。
每次有了分歧,也是杨仙芝先退一步,韦月娥再做妥协,所以她们几乎也不吵架。她明明说过的,她会永远陪着自己,事到如今,她韦月娥已无可能绝处逢生了,可杨仙芝在哪呢,她怎么还不出现?
哦,是了,她不会出现了。她儿子重掌大权,她就要当上大晟朝独一无二的太后了,她忙着这个,怎么还会贵步临贱地,来看她这样一个失意之人呢?
韦太后长叹一声,忽然间觉得特别委屈。
宫里的奴才都有一桩不可多得的好处,那就是机警。还不等宣平侯带头平乱的消息传遍内廷,韦太后这里,就已经没什么人留下来伺候。
只有一位老眼昏花的嬷嬷一直守在殿门口,她早年间受过韦太后的恩惠,因而特别忠心,韦太后撵她也不走。
“云娟,你走吧,我这里不用人了。”韦太后又一次语重心长劝她。
谁知那老嬷嬷却特别固执,一口咬定说,太后不走奴婢不走,谁敢动太后娘娘,先从奴婢的尸骨上过!她眼睛很有问题,看东西一直斜着,就连张牙舞爪也找不对方向。
韦月娥看见她这滑稽模样,反而会心一笑。
事已至此,还能有勇士相随、忠仆相伴,死而无憾了。
所有的是非成败,都留待来生罢。
韦月娥是不会对赵裕安俯首称臣的,谋反之事若不成,她一定死。早在元暮江起事逼宫以前,她就寻了借口问宫人们要水喝,剧毒无比的安乐往生药,她一下就服了十粒。生死之事,她从不想假手于人。
她现在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在等杨仙芝来,芸芸众生,她只想要她替自己送终。换谁都不行,一定要她才可以。
她们……
她们毕竟有过一段好时光。
等啊等,等到烛火燃尽,天光大亮,韦月娥意识都模糊了,还不见杨仙芝的人影。韦月娥不由得回忆起杨仙芝的情态,她一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跟活泼好动的家雀一样,有时候简直烦透了她,有时候又巴不得她在耳边唠唠叨叨一辈子。
比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