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出殡那天,那个挨了他一拳的学徒门店正式开业,就在原先店铺的正对面,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人性的恶」仿佛是瞬间涌到杨业眼前,没有过程没有商量,他盘了盘家里的开支,将最后的店铺转了出去抵账,转头就接了母亲的班考试进了厂,工作稳定以后,卖了老院子,一家人就住进了玩具厂家属院。

“你爸就是累得,老是觉得把东西就交给徒弟了,乡里乡亲的以后能一起做大做强,结果呢?人家各有的算盘,养不熟的。”

“从一开始的心悸、没精神,到时不时喘不上气还是你妹妹拉着我们才去医院看,那时候你爸已经开始心绞痛了。唉,终究耽误了。”

“记住娘的话,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

从那以后,余乔灵像是有心弥补一般,开始认认真真地对女儿上起心来。

杨业也自不用说,在厂里一直靠自己努力沉下心来精进技术,没想到也算有些天赋,做起东西来有模有样。

就这样,他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打心眼里盼望着日子「稳一点」就好。毕竟有工作、有了老婆孩子,家人就在身边,人生的进度条就不算太糟糕吧。

他习惯了听大家夸自己的妹妹,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毕竟如果不是妹妹,父亲和母亲可能早就垮了。平日里,他都尽量由着她去。

随着乌城的雪一层又一层盖上去,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归于平静,

只是偶尔地,他会躲着以前认识的人走,从以往的嘻嘻哈哈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那些曾经登门的朋友也早就各奔各地前程去,几年光景大家已然有了新的“追捧者”,那些聚会杨业一次也没有再去过。

至于许胜利,杨业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和他不对付。

太像了,他和曾经的自己太像了,吊儿郎当、油头粉面,那副不谙世事的自私样子,让他看不顺眼。只是碍于街里街坊和母亲的关系,他也就这样平常相处着。

直到杨莉失踪的那一年。

这抹红色他怎么会不记得,甚至一度是他的梦魇。

杨业知道妹妹的志向比自己大,当杨莉提出去当兵那一刻他假装没有听到,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安生日子。

其实妈妈私下问过他几次,他都拒绝了,自己已经过了十几年的好光景了,怎么能再将母亲甩给妹妹呢?

离别那天,他一个人偷偷对着余乔灵请来的菩萨虔诚地拜着,祈祷家人平安。

可这一次佛祖依然没能听到他的祈祷。

杨莉不许家里人来看她。一方面是打小的那份要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履行自己当时的誓言,等闯出名堂来再相见。

一家人都觉得熬过这几年就好,那天肯定不会太远的。

开始的几年他们还常常和杨莉联系着,从写信、再到几张报平安明信片,偶尔的几通电话,再到后来变成两三个月才有一封。家里总觉得杨莉忙,也不想多打扰她。

杨业一通打听才知道,这几年妹妹被选上了储备干部还主动申请去了一些偏远地区历练,交通通信都不放便,所以才联络少了。

吃下定心丸后,家人又托人送了被褥和一些东西过去。

听领导说,年底能放几天假兴许回来。可渐渐地寄出去的包裹也了没了回信……眼看就到新年了,全家人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杨莉了。

等来等去,雪下了一场又一场,从初一到十五再到雪化,那一年新年妹妹人没回来信也没有一封。

杨莉失踪了。

这件事像闷雷一样埋在了杨家人的心里,如果父亲的离开是死别,那么这次的生离更让人不安。

杨业看不得母亲抹泪,瞒着一家老小连夜出发,一路波折地找了过去。

结果一到驻地,倒先被领导批评了一顿,原来过年前杨莉就是请了几天假但直到此刻人都没有回来报到,这属于应到未归,不仅会受到纪律处分,还可能影响未来的职业生涯。

领导说,杨莉是个好苗子,搞成这样真让惋惜,还反复交代杨业如果是有特殊情况也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报道。

临走前,领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一本登记册,问到“这个叫李红的是你们家人吗?她倒是来看过杨莉两次,这上面的登记住址还是你们老乡哩。”

杨业扫了一眼地址,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就是许胜利家的地址吗,这个李红不就是那个乡下媳妇。她俩是走得近了点,难不成是她捣的鬼?

不过杨业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凌晨到了许胜利家门前“李红呢?叫李红出来!”

林奶奶赶忙出来劝架,“小杨啊,消消火,李红早和胜利离婚了,你找她什么事?”

“什么事儿?她把妹妹拐哪去了?”

杨业话音未落,许胜利也从卧室冲了出来,他拿着一沓子信,怒气冲冲地塞给杨业,“找我要人?先让你看看你妹妹干得好事儿啊!”

他还想说点什么被林奶奶赶忙推了出去,“孩子还在睡觉!”说完便关上了门。

两人推推搡搡地下了楼,许胜利一路嘴里就没停过,“你妹妹真是能啊!”、“真是个克人的!”

终于两个人在深夜空无一人的楼下打了起来,突然杨业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摔到了单元门旁边的墙角处。

抬脚间,硬生生将楼底下的积雪踢出了一个豁口来。

恍惚间,杨业就着路灯的反光看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蒙着嘴,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如果没记错,那是家属院里小户型条楼专门的半地下地下室,窗户只能露出最上面的一条。

“那……那是……”杨业指着窗户,人也哆嗦起来。

“你他么瞎指什么呢?”许胜利拉起杨业拽到一边,用靴子把楼底的雪又踩实了些。满脸狰狞地说,“这些信说大了也大,你家娃娃还小吧?你家人还要不要做人了?她自己要不要前程了?”

“我实话告诉你,你妹妹在哪我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肯定饶不了她。至于我老婆,我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别像你妹妹一样管别人家的事!”

“对了,你要是找到你妹妹就让她断了帮别人的念想,难不成你妹妹还真把自己当男人了?呸!”

说完许胜利吐了口带血的吐沫,顺手团了把雪擦起刚挨了一拳的嘴角,喘着粗气坐在单元门口,整个人死死地盯着杨业。

眼看着天空不知何时越飘越大的雪花,杨业捡起几封散落在地上的信,凑在路灯下看了几行后,手微微抖了起来。

最终,他转过身慢慢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