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章叔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复的脑子砰地一声炸开了。

……

“章叔,你说我为什么读书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欢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长,茂生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吧,做自己喜欢做的。”

“可我爹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

“我爹还说,若是当年他和你好好读书,如今他也不会就当个河讯官,而您也不用当个主簿,而是做老爷了。”

那时,他还不是一县主官,不过是个给老爷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个秀才功名,章家在当地还算有些人脉,家里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

胡正严读书不行,胡家就托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河讯官的差事。

两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处县里,这芝麻大小的官一当就是多年。

这期间,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发力,胡正严的河讯官到了头,而他却渐渐从主簿升上了县令。

胡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读书都好,可章世复却偏偏喜欢老三胡茂生。

为此,甚至劝胡正严不要逼着不喜读书的胡茂生读书。知道他喜欢舞刀弄枪,还专门花了力气给他找过武艺师傅。

本来应该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窍,听了那姓项的。

他本来打算用骗的,可胡正严太聪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应过来。他质问自己,自己不知该如何答,姓项的便拿着胡家人做威胁,逼着胡正严带人把虞城县的河堤给掘了。

那晚天上下着大雨,胡正严宁死不从,姓项的大抵是急红了眼,就让人把胡正严给杀了,转头命那些被胁迫的河工掘堤。

他当时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就是洪水决堤而来,他仓皇跟着项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杀戮既然已开,就不可能是一个人。除过胡正严,以及那十多个无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没逃过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过彼时他受伤太重,又落了水,他以为他死了的。

……

这些年来,章世复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忘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却万万没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让他再度回忆起当年。

他的心刀绞似的疼,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种疼让他极为陌生,即使当年事发之时,他也没这么疼过。

对了,那时他在做什么?

姓项的出尔反尔,还杀了人,他怕自己也惨遭毒手。他日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小心和姓项的周旋,还装了好人给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发生那样的事,他彻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辗转梦回之间,才能想起自己曾经干了什么……

章世复剧烈地呛咳着,一面咳着,嘴里同时涌出大量鲜血。

“……那些人不是人,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杀了人就丢进水中……我本来还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没找到……”

胡三紧紧握住双拳,脸绷得紧紧的,却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装好人,为自己辩解了,我胡家上下几十口,我嫂子刚生了小侄儿,我二哥刚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毁了,毁了……”

章世复突然笑了起来,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没有替自己辩解。茂生,你婶子和你富荣兄弟也走了,还有你那刚出生的侄儿……”

第239章

这大抵就是报应。

旱灾也就罢,洪灾历来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凶。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复正忙着赈灾,忙着如何保命,根本没及时发现。等发现的时候,小孙子已经没了,接着是自己的独子、妻子……

这些年章世复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却是几个闺女,一直没能生下儿子。他知道这是老天要让他绝后,让他赔命,给胡家一家人赔命。

章世复一面呛咳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说着当年的事。说自己当时的恐惧、悔恨,种种种种。

胡三也就那么听着,自然情绪难免会有波动,可到最后却成了一片死寂。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原谅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会去你爹的坟上一趟……跟他说说……可那只是衣冠冢……我不、我不知道你爹听不听得见,愿不愿意听……”

“我爹不会听的,他也听不见。”

章世复脸色先是潮红,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听不见也是对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说了……”

说着,他抬头,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有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兴的……”

胡三深深地看着他,从这张脸上他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年的痕迹。

就如同他一样,十年的岁月,足够让所有人面目全非。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为什么明明能出现,却不早一点,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复的胸口上,那里有一个洞,正不停的往外淌着血。

本来他就没给章世复认真包扎,就是随便拿布绑了一下,因为对方情绪太过激动,伤口又裂开了,那深蓝色的长袍,胸口处有一块黑色面积正在慢慢扩大。

章世复艰难地撑坐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这是我欠你们的,还了也好……欠了这么多年,我累……还了也好……知道你还活着,老胡家的香火还没断……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没脸、没脸见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