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在错误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真实签名已经是重大失误了吧。”华生一脸忧郁,“这次我们妨碍了他,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福尔摩斯寻思着微笑了一下,但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只是这次妨碍了他吗?”
“嗯?我记录的和他有关的案子这是第一个。你以前和他交过手吗?”
福尔摩斯在工作台前停下,用手指轻轻划着台面。这个小动作现在略显焦躁,引起了我的不安。让福尔摩斯伤脑筋的回忆恐怕不多。
“你还记得和布鲁克街有关的那起银行劫案吗?”
“记得。”华生说。
“当然记得,想起来就头疼。”我说,“花哨到不可行的谋杀方案。”
“抢银行这种级别的盈利方式,才是莫里亚蒂青睐的。”福尔摩斯语气很轻,但是弱化处理的强调效果不见得低于高声,“或者偷窃世界名画。打个比方说,像赖盖特那种小钱,而且是拐卖这种即便在犯罪行业也有损名声的事,他连想都不屑于想。”
“明白。”华生沉思着说,“所以当年的银行劫案是莫里亚蒂计划的?布鲁克街的灭口也是他指挥的?”
“只能是这样。”我勉强思索着,“让他的手下以为父报仇的名义实施,掩盖了灭口的事实。那位替死鬼也心甘情愿地效忠,至死也不肯说出他来,完美的借刀杀人。”
“这种程度你就说是借刀杀人了?”福尔摩斯冷笑了一声,“而且不用觉得他可怕。如果你现在见到他,一定会觉得他比我友善一千倍。没有不凡的人格魅力,只凭威逼利诱是无法让手下人死心塌地的。要是哪天你遇上了他但愿没有这一天我也不保证你能抵抗得了。”
“你这么认为?”我有点阴沉地抬眼盯着他看。
“至少现在是这么认为。”福尔摩斯重新举起那张信纸,在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已经很不错了。熟悉莫里亚蒂的风格,不受他的诱惑力影响,在爪牙遍布的伦敦公然和他作对还游刃有余。说真的……”
他叹了口气,没说下去,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把信扔进去,把抽屉锁了。这时候他的目光停顿在桌面上,然后他用两个手指把一个硬币举了起来,好像一个鉴赏家在端详一件珠宝,也许是一枚戒指。那是艾琳在她婚礼当天,给伪装中的福尔摩斯的那件纪念品,一枚一英镑的金币。他轻轻把它抛起又接住,硬币在他掌心里泛着温柔的金属光泽。略带冷淡的声音和中规中矩的优雅动作和他说的话有点不相符,不像以前那么自然。
“几乎忘了它了。我打算把它拴在表链上作为对这次奇遇的纪念。你看怎么样?”
他说话的时候,我仿佛能够听见教堂里艾琳如水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那么,就让我们把它当作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吧。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流泪。我没有理由讨厌艾琳。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一个温柔地对待每一个人,同时还可以平静地对自己的敌人开枪的人。给了我人生第一把手、枪的人。福尔摩斯的“那个女人”。
福尔摩斯轻轻把硬币放回写字台上,就像让一滴水从手上流了下去。我后来才明白,他这种严肃而恍惚的眼神只在一种情况下出现。
又一个他看得起的对手谢幕的时候。
“伯爵付你钱了?”华生打破了沉默。
“对。一千英镑还有这个小玩意儿。”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圆圆的紫水晶。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夜莺,我想女孩子都喜欢这些吧。”
他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像扔一块石头子一样以一个抛物线丢给了我。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接住。
“你好像一直想要条项链什么的吧。”他说。
“这件案子可没我什么事。”我垂头丧气地转着手里的水晶说,“我不能拿。”
“听着,夜莺,如果不是你通过希尔达霍普金斯进了艾德勒家,我们不会知道真相。更别说你在这场闹剧里冒了最大的风险。”
我知道他是好意,但现在的我没法原谅自己。
我是通过希尔达进入艾德勒家的。但是即使没有这层关系,福尔摩斯照样有办法进得去。我是差点挨了一枪,但那是一场意外。如果我真的受了什么损伤,也谈不上是付出,因为没有任何价值,只不过是……
倒霉。
倒霉之后还做了更蠢的事。
我不能再往下想了,紧紧地把冰凉冰凉的紫水晶攥在手里。这时候福尔摩斯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说起来,夜莺,假如你被莫里亚蒂逼得四处奔波,又有一点和他对抗的能力,你会逃得远远的还是留下来跟他死拼到底?”
“我吗?”本来情绪异常低落,听他问了这么一句,我没好气地说:
“当然是你死我活。有人把枪顶在我头上,难道不抓紧时间一拳打上去,给他留个临别纪念?”
“哦?”福尔摩斯向我这边瞟了一眼,就好像忘了他几秒钟前问的问题,要先回忆一下。“其实我真不知道,也说不明白,什么是勇敢,什么是愚蠢。”
他不知道他的一句话可以送我下地狱。但是即使知道,也不会把想说的话压下不说。
“福尔摩斯,我想……”
我话还没说完,福尔摩斯看着我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直接打断了我。
“关于你的新手、枪,在华生抽出时间来指导你之前,最好跟它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华生,又把我的小提琴藏哪儿去了?”
如果是在从前我一定会笑出声来。现在我只觉得冷,和伦敦的阴雨天一样冷。我没有回答他,抢在去拿小提琴的华生之前从门口跑了出去,我想他一定莫名其妙。我撞开了储物间的门,从里面闩上,打开了小照明灯,小房间被街灯一般的眼色笼罩着。我走到旧写字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了笔记本。哈德森太太当时是因为我才把这老家具翻出来的。我一般不在自己房间里写东西,因为空间太小,光线太暗。但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一晚上。我给钢笔打了墨水,摊开本子。
福尔摩斯的小提琴声响起,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听见华生说,又下雨了。我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天气不冷,只是想让自己有点安全感。今天的事情太多。拿笔的手是僵硬的。小提琴的声音也许会让我彻夜难眠。我手里拿着笔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一个字也没有写。
我不应该这样想。
一个女人能从福尔摩斯那里赢得的最高评价是敬佩。艾琳也不在其外。这样推测他是可鄙的,是狭隘,只会引起他的反感和厌恶。对我来说这是希望还是绝望,我不知道。
我担心的是不存在的东西,期盼的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是冷的,不管有怎样鼓舞人心的微笑,不管如何谙熟安抚人心和引人大笑。没有一把火能燃烧冰。我在想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在想什么?
永远无法点燃的是伦敦的雨。
永远无法点燃的是伦敦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