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吗?十年来第一次从教授手里拿到假消息。”
“相信。你进车里来吧,外面太冷了。”
“我宁愿冷一点清醒清醒。在暖房里待了太久,差不多变成一个白痴了。”
车里的同伴不说话了。
“早该知道莫里亚蒂不可能这么聪明,在波尔洛克之外留了那么多后手,”赶车的人继续说,“他只有一个秘密据点我们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完了,必须马上逃之夭夭,连报仇都顾不上,当场编出这个谎言来让我们安心。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地址是假的。”
“现在才想通也算不得聪明了。”贾斯汀心平气和地说。
“他故意把我们陷入这个境地。他知道等我们发现真相的时候苏格兰场已经把旅馆包围了,他们也早就不知道在约克郡的哪个小房子里烤火了。”
“那也未免太快了,文森特。”
“总之,根本不会有人永远对谁忠诚。”文森特恨恨地说,“事到临头把我们抛在这儿束手就擒。伦敦还是这么大,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文森特,你真的相信是福尔摩斯报了警吗?”贾斯汀突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不,根本不是。”
“你什么意思?”文森特回过头来看他。
“如果那个侦探一逃出生天就赶到警局,他们早就到了。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时间把旅馆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几个月没住过人一样,还好好做了一番计划才分头离开?也许教授和莫兰能来得及飞走,根本没有我们逃命的余地。苏格兰场是自己查到这儿来的。据说他们现在有个美国侦探帮忙,还有那个医生,一直没灰心。教授了解福尔摩斯,他知道这家伙越是吃了大亏,越不肯向警方求助,否则苏格兰场之前遭到的恶劣待遇就都够本了。福尔摩斯一辈子都要耿耿于怀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福尔摩斯逃出旅馆之后根本没返回城区。他一定把文件暂时放在某个绝对安全,即使他不能回去取,也能被苏格兰场找到的地方,然后又返回了。”
“回哪里?”
“哪里都有可能。找这位夜莺小姐,”贾斯汀指了指自己身后,“并且不惜闹出人命。好在我想他应该还来不及弄把枪。他的枪被我们拿走了,现在还在教授那儿。”
“我们真的不能找个旅馆投宿吗?”
“两个人抬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年轻女子,还有比这更引起怀疑的吗?”
“我们又不在城区。”
“文森特,苏格兰场正在疯狂地搜查东郊每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我们在外面还自由些,被突然围困在旅馆里就全完了。我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可是起码不想让它来得太快吧。”
文森特终于把已经着了一半的烟吸了一口。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
“有什么用!我不能离开伦敦。鲍德温一伙从弗吉尼亚一路追杀我到英吉利海峡,直到在伦敦教授提供了保护,我才活到现在。他们还在外面。只要迈出伦敦一步,我就活不过二十四小时。即便短期内不被苏格兰场抓到,他们很快也会知道教授倒台的消息,照样会来要我的命。我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森特,你我的境遇差不多,不然我们现在也不会卡在这儿进退两难。”
“那么我们达成共识了,”文森特冷笑着说,“根本没有人是因为忠于教授才为他卖命的,而是因为离开他就没有命了。”
“今天早上你还不相信这话吧。”
“你也不相信。”
片刻的沉默。
“这个女人要怎么办?”贾斯汀先开了口,“我好像没掌控好剂量,她现在还没醒。”
“她醒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么。”
“没有。但是她死了对我们更没什么好处。”
“贾斯汀,你很清楚我们两个就算不经过法庭审判,直接上十回绞架也没什么可冤枉的。”
又是一阵沉默。
“文森特,如果我们把她完好无损地交给苏格兰场,也赢不来一点希望吗?”
“别开玩笑了,贾斯汀。如果现在需要杀人我倒是可以心安理得。”
这句话的语气阴沉到贾斯汀不愿意回答。他心里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漫不经心,因此文森特最后这句狠话不仅没有让他提起勇气,反而起了相反的作用,让贾斯汀闷闷不乐地在车厢里坐了一会儿没说话。
“文森特,如果我们……”
贾斯汀突然闭了嘴,也许是因为突然发现一直在窗外飘荡的烟没有了。他还不至于把香烟和雾气混为一谈。几乎同时外面传来了厮打的声音,混杂着惊叫声,不出十秒,一个人倒地的声音。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贾斯汀从口袋里掏出刀握在手里,压低身子以免从车窗被看到。他把南丁格尔拖过来挡在自己面前,慢慢推开了马车车门。就在这一下,马车门突然被一个外力用力拽开,他差点一头摔出来。拿南丁格尔当挡箭牌的这个决定救了他,因为对方本来要一拳打过来,先看见从座位上倒下来的南丁格尔,就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扶她。贾斯汀趁这个机会爬了出来,起身向文森特那边看了一眼。临时马车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贾斯汀看见那个一身灰色,苍白瘦削的男人在马车旁试图把南丁格尔重新扶回车里,然后站起身来看着他。贾斯汀突然有了一种错觉,那种灰色的目光穿透了弥漫的雾气,穿过了他自己,把他钉在原地因为震惊和恐惧不能移动。他曾以为这世界上最精明的目光甚至不是视觉可感的,是毒蛇的呼吸,某种对一切生物都致命的气息。他没见过鹰的目光,镇静,果决,会毫不犹豫地诛杀任何挡在面前的生物,可是上帝啊,还是那么干净,难以置信的干净!他流过别人的血,他和教授本是一样的人,然而现在却是天壤之别。
也许是因为看到福尔摩斯彻底绝望,也许是因为再也无力把这场结局注定的逃亡进行下去,或者也许是看见曾经摆脱了教授魔爪的人终究胜利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信念崩溃,贾斯汀做了一个近乎自杀的决定。他上前两步直截了当地向侦探发起了进攻,没有防卫也没有技巧,福尔摩斯抓住他的手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莫里亚蒂的贾斯汀终于可以不再惴惴不安了。
福尔摩斯确认了一下贾斯汀确实已经失去意识,才回头去拉马车里的南丁格尔。这个时候他有点犹豫。他们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居然还没醒过来,但愿没有生命危险。在这里等苏格兰场来需要一段时间,如果期间这两个人醒了又是一番麻烦。最好还是带她上车离开。看见南丁格尔朦胧的面容,侦探微微皱了下眉。两年来他着了魔一般只要把稀里糊涂输掉的这一局扳回来,但是他现在却有一种错觉,仿佛昨天她还在221B的工作台旁洗试管,到现在为止失踪了不到六个小时。
福尔摩斯察觉到有动静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双手都腾不开,但还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整个人向声音来的方向挡了一下。感觉到右肋下一凉,侦探的淡灰色眼睛向右边扫了一眼。衣冠楚楚的临时马车夫不知什么摸了上来,五官扭曲,样子十分狼狈,手里的匕首插在福尔摩斯右肋下,一直进到刀把。因为经常要避免枪声,莫里亚蒂的手下都随身带刀,且知道如何高效利用,比如说现在。福尔摩斯判断正确,这一刀是向南丁格尔来的。
“没有枪吧,侦探先生,”文森特低声说,“现在我们该拼了。”
福尔摩斯没说话。疲惫的杀手突然对侦探过于冷静的反应警觉起来,福尔摩斯那种一切都不超出控制范围的冷漠态度让对方害怕。恐惧控制之下的本能反应不是呆若木鸡任人宰割,就是疯狂进攻,闭着眼睛把对方切成碎片和血水。莫里亚蒂的文森特属于后者。他把刀拔出来,又向心脏的位置径直扎了过去。由于太过恐慌,文森特没有看见福尔摩斯的眼神从鹰一样的冷静突然变成了鹰一样的杀意。他违背自然规则地先听见了极近的一声枪响,然后才意识到手里的刀撞到阻碍停在了半路。
心脏被洞穿的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血喷了一身的侦探。福尔摩斯右手拿着一把左轮,枪口几乎贴在文森特的胸口上,左臂横在胸前挡住了匕首。看清对手眼中愕然的质问,福尔摩斯疲惫却阴沉地笑了一下:
“我没有枪。但是她有。”
也许他没有听见最后这句话就已经死了。也许你们还记得,那是教授给南丁格尔的第一个圣诞礼物,点三二的子弹。他说她早晚会用得上。迄今为止,安杰拉南丁格尔还是从来没有亲手用艾琳的左轮开过一枪。
那把匕首很薄,好一阵福尔摩斯只感觉到伤口处往外渗的热流,没有感觉到疼。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身旁平躺在地上的夜莺。她消瘦憔悴,一路颠簸后脸上的妆容已经乱了,神情平和,如同在熟睡。黑色的头发散开来挡住了她的前额和脖颈。
福尔摩斯放下枪,简单地做了一点物理止血,俯身把她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血流在了她的衣服上。福尔摩斯垂下头,下巴碰到她的黑发,额头沁着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