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茵突然觉得有些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以后侧头看了一眼窗户,外头一片晴空,树叶沙沙地剐蹭着窗棱,她心里的石头倏然间落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这次穿回来的任务都做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件,是陪奶奶度过最后这几年的日子。
如果她不在的话,江琳应该也不会再遇见赵永伟,发生后续的那些糟心事,也许妈妈还会领养一个别的可爱又活泼的孩子,可能不会,总而言之,所有人好像都回归到了最安稳的生活轨迹。
她偏头,正好对上闻祈的一双眼睛,还不像后来那样沉郁到反复氤氲着经久不散的雾气,现在的小心思大多也都是很明显能看出来的一些小孩子气的东西。
江稚茵在看见他的那一秒心想,闻祈的人生轨迹有没有可能也被改变,如果从现在开始把坏掉的种子刨除,是不是还有可能结出干净漂亮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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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辈子没有亲身经历过闻祈逐渐适应助听器、逐渐开始开口说话的过程,于是江稚茵一直很难想象一个七八年不开口说话的人,怎么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练会那样流畅的口语,最后还能正常进入初中上学。
小学的暑假,两个人都闲,闻祈之前在特殊学校,虽然比她大两岁,但是学习进度并不比她超前,要是想进普通初中的话,要花的功夫也多,最后还只能跟她同进同出,说不准还得待在同一个班里。
王奶奶出院以后,马爷爷就来商量过,奶奶一个人担不起三个孩子的日常开销,她现在又病着,这片儿现在被划了范围,院子面临拆迁,压在人身上的事情一大堆,马爷爷就说:“要不我把大聪明领回去,跟我姓,当个小马。”
奶奶迟疑了很久,因为她心里也清楚,按马爷爷这个条件,走正规的收养程序是不可能通过的,而大聪明这个情况,也是很难被什么正常的好家庭收养。
确实如马爷爷所说的,她大病一场以后,后续还需要不停地吃药和检查身体,这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虽然江稚茵认亲以后,成家担下了茵茵所有的学费生活费,但是照顾闻祈也是需要花钱的。
她没多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马爷爷把大聪明带回去,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就再蹦跶着回这个院子找江稚茵和闻祈玩玩儿。
现在大聪明变成了马世聪,茵茵变成了成茵了,“江稚茵”那个名字已经没有存在的地方了,因为她并没有跟江琳产生联系,而闻祈还是闻祈,这名字是他自己带来的,也没有什么需要更改的必要。
夏天的时候热,院子里都是虫,晚上蚊子到处飞,点蚊香的用处也不打,江稚茵腿上、胳膊上被咬了好几个包,她一边反着坐在凳子上吃芒果,一边晃着腿看闻祈和他的老师围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学发声。
这条巷子里很多人都签了协议,同意了拆迁,陆陆续续搬出去了,王奶奶一个人坚持也没用,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签合同,对方承诺说一定会补偿一笔不菲的拆迁款。
她们三个人在这个院子里能待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房子里的东西基本也都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大概后天就要搬走,奶奶没说新住处是哪个地方,江稚茵估摸着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个院子一样宽敞了,因为也没那么多孩子要养了。
够一老两小铺个窝就行,江稚茵要求也没那么高。
不对。
她吃了最后一块芒果肉,把扁扁的核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悠悠想着,新住处至少不能像以前她的出租屋一样,潮气重还掉墙皮,她已经住够了。
这一年时间里闻祈进步很快,江稚茵琢磨着这其中一定也有点天赋的关系,再加上闻祈也不是天生听不见,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熟悉感的,拼音和字他都认得,学起来就没那么吃力。
按照时间线来说,初中这几年,要是江稚茵不在、要是她没有留住奶奶的双腿,奶奶应该会在闻祈上初二的时候奶奶就去世,然后闻祈会像自己所知道的那样,活得不人不鬼,变成江琳最接受不了的样子,然后矛盾就再也调和不了,闹得很难看。
但是据江稚茵观察,现在的轨迹完全被改变了。
奶奶带着两个人搬去了一个不算很新的小区,闻祈自始至终都很听话,初中的时候虽然没有跟江稚茵一起去念重点,但是也被收进普通的初中,当着受特殊待遇的学生。
念初中这几年应该是江稚茵最惴惴不安的时间,因为按照记忆,闻祈性格大变的转折点就在这几年,他应该会跟街边混子勾肩搭背,跟邓林卓吵几架,翘课、上网,睡那个底下车库的单人折叠床。
可现在完全不是,她跟闻祈在不同的学校念书,奶奶没有时间天天去接人回来住,于是江稚茵就办了在校住宿,闻祈的学校里她们住的地方近,一般都是下了晚自习以后自己背着书包回家。
两个人的时间就错开了,基本上一周也就周日见一次面,江稚茵周六还得留在学校补课,没有双休,一周就回来一天,还算成调休,基本上洗个澡睡个觉,时间就没了。
人长得大一点以后,奶奶也不让他们睡一个屋子,江稚茵偶尔回来也是跟奶奶睡,闻祈自己睡另一个房间。
老人觉大,很早就睡了,江稚茵也是在跟奶奶同睡一张床以后才发现她打鼾的事,有时候实在被吵得捂耳朵睡不着,就偷偷抱一床毯子,拧开房间的门去外面的沙发上睡觉。
江稚茵打着呵欠躺下,刚要眯着,翻了个身的功夫就摸到一双压在沙发边沿的手,又凉,把她吓了一条。
她粗粗喘着气,眯着眼睛在夜里看人,虽然也没太看清楚,但是大概能判断出来蹲在沙发边上的人是谁。
“你干什么?梦游?”江稚茵问他。
闻祈蹲在那儿,两只手搭在沙发边缘,不用仰头也能看见她,两个人脸冲脸,一个横着一个竖着,距离不能说太远,但也不算太近,保持着一个很克制的宽度。
“你要补课一直?”闻祈出声问。
他现在说话还有点语序杂乱,聋哑人一般多多少少有点这样的毛病,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在闻祈身上,只不过他的语气词念得很不好,说不出疑问句的语气,声调拉成直直一条线,第一次听的时候可能觉得别扭,但江稚茵已经慢慢听习惯了。
她困死了,裹了裹毯子,不是很想废话:“当然,初中都这样,周末只休息半天。”
闻祈停了很久,又开口:“走读,我接你。”
“接个鬼啊。”江稚茵又打一个呵欠,眼泪都窜了出来,“我在学校里住得挺好的,晚上九点才下自习,你又不会开车,我们靠两条腿走回来,天都亮了。”
又是一阵沉默,在江稚茵将睡欲睡的时候,闻祈再开口吵她的瞌睡,她刚要不耐烦赶人,就听见他说着短促的句子:
“你是好,我不好。”
这句话突然把江稚茵那点儿睡意驱了个干净,她突然把眼睛睁大,就那样跟伏在沙发边上的闻祈对视。
只是那一秒她不知道那是对视,只是凭感觉看向了觉得他应该在的方向。
江稚茵心中警铃大作:“为什么这么想?有什么不好的?你在家也有奶奶陪你。”
再说了,她自认为这次完美避开了闻祈对她产生好感和执念的几个重要节点,他完全不应该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要说闻祈之前缠上自己是因为她太善良了她对谁都很好,散出来的那点光不经意间暖了闻祈一下,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她现在成天出了吃喝玩乐,学那么一点儿她烂熟于心的知识,其余什么都没干……
要么是她以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心态错误地揣度了一个十几岁小孩子纯真的想法,要么就是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很可惜的事,她夜盲,看不见闻祈的眼睛,就算秉持着对他足够了解,江稚茵这时候也难以分辨他的真心,只是听到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就跟刮了一点店微风一样让人猝不及防,然后就从沙发边上撤离了。
什么也不说,但是又非要留下一团团她想不通的谜题。
这人实在是讨厌得很。
江稚茵换了个睡觉的姿势,面朝沙发靠背的那一边,没安静下来两秒,就抬着一条腿烦闷地蹬了一下沙发。
……真是的,他到底想说什么啊!把人的觉吵醒又不解释一下她问的话,真是受够了!
够烦人的,怎么这次还是要被人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