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头日头虽高,京里却是极冷,他照磨要给自己做个“甘棠”名声,底下人却在府库里头忙活,这卷宗翻多了,手干皴裂,冬日里头手指都不灵活,这库内外皆不能生火的,这几个做伙计的也着实可怜。

有个机灵的已同俞四熟络了,知他是府尹内弟,称呼上很是机敏,他搓着手,“大人,这照磨老人家天天嚷着‘呵融冻笔’,我们这起子便是‘呵融冻手’也要一会儿,这累得还剩下这半口气,都不够我们吹的。”

这是打旋磨子,这些个人惯会给自己个儿辟些“鼪鼯之迳”,那些个平日里龃龉不顾识者也凑过来,口称大人,“这白日里头也就罢了,这如今夜里头库门上不了钥,守着着实太冷,求大人让在后头墙根底下生个火盆子,这墙根同外墙只两尺来距,平日里头没人逛的,还请大人行行好。”

俞四久不得人尊重,这奉承之言便像茧子一般把人裹住了,他跟着齐靳从江苏而来,也曾过过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日子,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只是事与愿违,且他年轻,所想络绎,既觉身负其任,又觉不能苛待下头,恍惚不能决,这里一峰是龃龉,一峰又是逢迎,工谀之间,没了个成算。

众人见他面上有些松动,便忙补缀。

忙有人拉过他来,在墙根底下比划。

“若是无事……”

“断无事的。”

头沉涣散,俞四点了点头。

这齐府里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自从睿儿横遭祸事,他做大哥二哥的,公暇便来瞧他,这三月间便好些了,她最喜冬日里头做汽锅鸡,故在今日做了正好一家子小聚,王溪着了一件紫蓝地八宝纹相团花两色提花面的袄,青缎面的坎肩,齐玫着了一件石青锻地团花纹样短袄,皆是素色,只有齐敏着了一件黄锻地球花纹妆花面料的一件棉袄,抛梭得花纹厚重,彩纬沉浮,如此鲜艳的颜色,盘织妆彩,只越发显得青春大好,年轻稚嫩,只脖颈处有一块从底下延上来的红瘢,实是略不过眼去,但众人皆只字不提,齐敏自己个儿更是笑呵呵的,像是个没事儿人一般。

这各人心中皆是胸有块垒,都是勉强支撑,只是一家子坐着,凄婉之气自不绝塞,齐母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眼下去,裹着的眼皮子一松,肿扑扑的已有些泛红,是不胜之态。

众人都是见着的,齐敏晓得是为己之事,原本就是强作笑颜,笑容也淡下来。

齐斯见状,忙岔开话题,做得一副心潮汹涌的姿态:“我这里有桩喜事要告诉母亲,我这‘选馆’可有挪动之望,儿子得大哥扶持,或可得太子侍从,现如今有七分消息,三分准了。”

说罢看向齐靳,这是尚未允准,他虽是翰林院从这一榜里头二甲、三甲中,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但翰林院里头典经、侍读更是有才德兼备之人,加之外省现如今才名在外的鸿儒亦有不少,并未定局,这是哄老夫人高兴,齐靳只得道:“翰林院众人见我总赞他天分才情,我只说不可过奖于他,如今年纪尚轻,还需历练,不可膺此重任。”

“如何担不得?”

“怎么担不得?”

只是齐母同齐敏二人一同脱口。

母女二人四目一对,先笑了起来。

王溪立在边上做规矩,用小碗涮了一碗滚烫的羊肉,给各人布了,笑言:“看把母亲睿儿给急的,小叔自然是担得的。”

齐玫掩着帕子也笑了。

这气氛转瞬活络了些,齐母又虑,接道:“你同他们这样说,他们当了真,岂不是耽误他前程。”

这是齐靳接着了齐斯的话茬,故意掉花枪,齐靳赔笑道:“翰林院虽然清苦,宦海飘蓬也实艰险,他一番储才,自然是待施展之日,我想着若能外放倒成全他一番做大事的养望,只是怕母亲不舍得。”

这齐斯也很惊异,他平日里头把这些心气儿都收着,只露出个不拘的态度来,没想到这“长兄如父”,父亲走得早,此时竟有些竟有些“知子莫若父”之感,心中本有不能两全之事,念着此处,便有些神在身外了。

“母亲自然是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没了二哥哥,我还什么趣呢。”

齐母揉了揉睿儿的鬓角。

这齐府里头正吃得热络,这顺天府外头的一条道上向来静,今日却有些不寻常,映在墙上的是一抹晕开的暖红。这顺天府隔着墙便是民宅,还有几间铺面,碗口粗的柱子挑出来的屋檐,红彤彤的,那铺子里的人当是顺天府里点了灯笼,只渐渐粘连城一片片的红,那一片片红从无边的黑里头浮过来,烟枪缭绕的味儿一齐压了过来,这腿也僵住了,人也僵住了。

“着火了!”

寂静的四处被这一嗓子惊醒了。

这里头的人听见这一声喊便知不妙了。

“不好,这事瞒不住了。”

前头俞四答应了他们,这后头看库的两个就预备上了火盆,集了一些干柴放在后道上,一个不留意火盆子不知怎的就翻了,起先看到火盆子翻了,便立觉有些不妙,那火苗子舞着就往干柴那头晃悠,看库的二人不敢高声,想把此事捂着,连忙去把连通内衙的大门给关上,一时急不来水,两人便上去转着圈子一阵急踩,想把这火苗子给踩熄了。

没想到冬日里头衣服厚,不当心就引火上身了。

那着了的忙在地上打滚,另个见状,忙抽了自己的衣裳去拍。

这火势如何经得起耽搁,入了腊月京里已好些天没有风了,这一日天暗竟然起了些微风,拂得那火苗直往库里面扑。

须臾之间,火光便蹿起来,只往黑幽幽的天上去了。

一时间烟雾弥漫,外头街面上的一声喝,便嚷嚷起来。

京畿重地,前头的人慌忙进来,一时乌泱泱来了许多人,端着盆洒等具,好不容易熄灭了下去,只堆放在库前的准备移库的案卷已是救不得了。

这两人吓得一阵哆嗦,一群马驰到院子里。

后头跟着一对兵,那马上领头的人眼神炯炯,环视院子,“所有的人,皆不得擅动,当值的都抓了。”

那跟在后头的两队兵已分作两班,将趴伏在地上的两人捆起来。

“仓库监管是何人?”

“回大人,是府尹内弟,现已回去了。”说话的是府丞,他不知为何来的极快,面上是深为痛惜的神情。

马上的人显是不悦,“顺天府尹何在?”

齐府这头一家人还在说话,饭间齐敏同他二哥露了个白眼。

齐斯笑对她说,“适才说翰林上下对我青眼有加,你如今白眼对我,是何缘故。”

齐敏嚷他乱用典,定然不是这个意思,齐斯笑言,“你果然不读书,眼珠为青色,其旁为白,正视则间青处,斜者则见白处,《晋书》载阮籍能为青白之眼,见到凡俗之人则以白眼相视,见喜闻人物,才以青眼相加,你竟连这个都不知?”

正说着,突然听到廊下许多脚步声。

靴声橐橐,皆是杂乱。

坐上立是觉得有些不妙。

丁瑞扑进来,已不及跪禀,“回老爷,不好了,顺天府后头放卷宗的库着走了水,来报的人说来了两队兵,已看押了人,也不知是哪一处的,现叫老爷立马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