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尤嗣承尤大人同齐大人是把兄弟,我等不知就罢了,齐大人不知,岂非不寻常?”齐靳脸色微沉,这是当明的一枪,不用转头,便知是府丞的声音,听着是笑言,话却实在厉害。

这是他底下人当着众人面前给他没脸,以示泾渭。

见治中要说话,齐靳只摇摇头,也不看府丞,只看着老帝师,笑道,“倒是闻得兄长提起过这个石翼,只是不知现在如何。”

老帝师这个年纪,只喜的是受捧,其余并不在意,这里头的人事关节,自然也是不知晓的,于是欣欣然把自己所知都道了,言语颇为繁琐,其中这石翼如何同这长生军的贼首洪岫翻的脸,其人又有几分仁义,不愿背叛旧主,只带本部一队人马,走出了江宁府。

这里老帝师讲得得劲,治中将齐靳拉到后堂,拱拱手,“谢大人周全。”

齐靳诚挚道:“内弟之事,未同霈公说明,我自反前言,着实惭愧之至,如何还敢承霈公的谢。”

见上官如此说来,治中眼里有泪,只是今日做寿,便坚持着,“便是大人内弟,论理也无妨,只是……”

说到这里,言语里有批评的意思,齐靳连道了两声是。

齐靳因安排了俞四一事,着实“出尔反尔”,内心愧疚难当,虽不至到“为渊驱鱼”的地步,想在治中这里,人品必然有所失了,现下才有机会同他一道,只是事出己过,再多言语也是借口罢了,只是诚心致歉。

两人相偕回至前头,老帝师仍旧滔滔不绝,只那些人有些懒懒的,有些已不听他所言,攒三聚五的聊起所闻,论到尤嗣承如今炙手可热,有人调侃道,“这番天地也不是等闲成就,看圣眷,看天时地利人和,看缺分,看时机,常言,朝中无人莫做官。”

“若论缺分,倒是一桩,就像齐大人,如今委身在顺天府内,据我知,原本仓场侍郎的缺也是可以顶,这专管漕粮的缺分和我们这顺天府官囊羞涩之低比起来,可真是云泥之别啊。”

谩说坐上都在廊庙,章台之地只消闻过“仓场侍郎”的,便知其监管十一个仓监督,着实是个好缺。

齐靳有所警觉,虽是私宴,也不能不谨慎,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的回:“通州掌天下漕粮之重,顺天府掌京畿刑名钱谷,皆是要津,何论孰轻孰重?”

府丞话锋一转,“齐大人这话很是,只是若齐大人驻了通州,那尤大人也不会在军粮上进退两难,求至江苏找王孚寅王大人借调军粮,还碰了一鼻子灰。”府丞是笑着说的,一双丹凤眼尾露着皱纹,样子很温和,“说到这里,这齐大人还是王大人的佳婿,怎么没有从中说和说和?”

“什么?!”这才是秘闻,众人只怕没听清。

齐靳眼神陡然一变。

后头女眷房内,寸长的银碳,两个白云铜作的大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上面两席原是有一个王妃,今日未至,下面依次序坐的是公侯命妇,陪客是两个侯伯诰命,右方下首是她寿星做主人的位置,钱夫人等家中有品的都在后头侍立,挨着右手有几把黄花梨木圈椅,还有几个紫檀木束腰珐琅面心的方凳,王溪同曾墨让钱夫人不用招呼,只自顾坐着,从东南侧的垂花门侧建一个厅堂,东西两各接出一段平顶游廊,前出三间抱厦,可做戏台之用,天气太冷,游廊沿着的戏台自然不能用,外头廊上吊着的红灯笼同里头的火银碳,映得一片红火。

治中母亲自过来道谢,“夫人馈赠,有劳挂心,总闻得夫人上下内外打小,罔不妥悦,方知传言不虚。”王溪虽是上官夫人,但着实年轻,忙立起来让,“些许禽犊,何足挂齿。”

须臾过后,她家里头的丫头捧了戏本单子过来,给了她们家一个颇有体面的仆妇,那仆妇捧过戏单子给钱夫人,钱夫人捧着站在一旁,众人一番谦让,都推治中母亲先点一出,因外头太冷,这戏就出在屋内,便是二簧戏这般一个小旦撑场的小戏,治中母亲各中一让,还命儿媳拿给王溪瞧,王溪自然推了,于是就让她们挑一个拿手的唱来,那唱戏的知道老人大多不爱听昆腔,她又恰巧会些豫腔,挑了《五世请缨》里的先王爷封我是个长寿星一段,极为合景。

曾墨见戏已唱起来,拉低了声同王溪说。

“我今儿原不应该来,只为见你一面,好生不容易,听闻睿儿有些事故,可是真的?!”

这里头的牵扯可是一两句能说的明白的,见王溪发了半天的愣。

“这是,我便又说错话了,”曾墨摇摇手,“你不便说就不说。我今日也不是来问你的家事,只有一桩事我需同你说。”

“尤嗣丞书信到江苏,找你父亲王大人借粮,被尊堂给拒了。”

王溪耳根一热,就这几个字,听得她心惊肉跳。

“以何由拒他?”

曾墨摇摇头,“现如今我家老爷怕我妇人太涉其中,不让家里的相公听差走漏消息,也未有书信于我,这还是跟着他的一个书办悄悄同我说,他知我与你交好,他齐二爷又是王大人的女婿,见尤嗣承不愿走你们这儿的关系,私下偷偷叫人传信与我,说人心多险,一步走错不得,尤嗣承如今多少人在算计,他的性子也难免遭人妒忌,京里头不少人进谗,不让通州的粮过去,只说耗费甚巨,动摇国本,现如今说是调军粮,也是难上加难。”

正挨着近说这,后头突然有一声做作的叹气,“两位夫人之间情谊真是羡煞旁人!”

抬眼看,竟是孙存勖的夫人由一个丫头陪着走过来,她今日衣裳外头有染貂,翠眉摇珠,极是华美,仍旧是一副花嫣柳媚的神情。

曾墨见是孙夫人,阴阳怪气,自是不大理睬,王溪因听齐靳言过此人言行计较,于是立起来,行了一个常礼。

曾墨也不看她:“我们是从小的情分,自然是不一般。”

那孙夫人掩嘴一笑,“那既然如此,曾奶奶应该陪着王夫人回一趟娘家,或是让我陪着一道去。”

这话一听便有些意思,孙家外场之事极通,又因被曾墨顶过几次,怀恨在心,虽不敢使这明枪,总要在暗里尖酸。

“我常听老爷说,这人情之间,最靠这关键之时一个扎实的表示,你帮我,我帮你,这才能长久下去,否则,这再好的情谊也便是泛泛了。可见这话便不妥,两位夫人之间的情谊,可是纯粹的很呢。”

钱夫人知道这孙夫人的脾气,远远见她笑得眼皮子裹着眼睛没了缝,知是要生事非,少顷便走了过来。

她一手搭在孙夫人袖上,“可谈些什么?”

王溪笑道,“孙夫人正羡我二人情分。”

钱夫人拉扯着她,“那有什么的,可有这一屋子的交情盼煞着你呢。”说完拉着袖子就往别处去了。”

见她走远,曾墨啐了一口,正要骂,被王溪阻了。

“父亲那里,你还有何消息。”

曾墨有些为难,“那书办说了,王大人说战事吃不准,苏、常、浙纷纷告警,‘江苏断没有粮可以借,百姓自要维持,他齐靳若是跪下来,倒是可以借他两船周济百姓’。”

王溪深知自己父亲的脾气,以为尤嗣承定是和齐靳通了气的。

这话也是他老人家的语气,

多年未见父亲,再闻其言,却是这般情境。

一时脾肺皆热,万般酸楚蓦地随着涌上心头。

第45章自劾

谩说这前头雪意冲开了梅花,这腊月间却是冬日高照。

俞四好歹有了公事,他生的潇洒,平素里自有掷心卖眼之人,皆未上心,唯心系一人,委心踏地,未曾想她于他竟土苴视之,胸坎贮之,一时难以忘却,唯到了夜间醉饮,虽不读书,却只玩味些戏文里头遍见的“世间只有情难说,今夜应无不醉人”之词句。

白日里头便神思不属,精气不聚。

这虽说是来学,这刑名钱谷一概无涉,只让他照管后头收着积年的卷宗的库房,案宗浩繁,加之旧藏卷帙,这照磨正筹措着要把积年的案子做个编卷,把一些大案要案归出来,再审一遍,这卖劳力照管库房的人却都是俞四底下,就中行事极为琐细,忙得他们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