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决知道他心里烦乱,只笑说:“我素来愚钝,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景重正是心神不宁,那马匹也仿佛有所感,正是躁动,不知怎么的,旁边突然翻起尘土,突然一群大汉举着刀就跳了出来。洪决冷笑一声,拔了枪,向天发了记响的,惊得匪徒失色,只是景重那马儿也惊了,啸鸣一声。景重面上没了颜色,双手死死握住缰绳。那马匹便往前狂奔而去,景重死抱着马匹,受惊之下,双腿下意识地夹紧马肚,逼得那马更疾奔往前了。洪决去救他,匪徒又围上来,洪决只得一边应付,一边大喊:“傻子,别死夹着马背,身体往后仰!”
景重张开口,却说不出话,灌了满喉咙的风,割得咽喉干疼。身体想要听从指挥往后仰,但是狂风铺面来,他到底遵从本能地往前弯腰,死死抱住马脖子,越发控不住这大马,那马全力疾蹄飞奔,一路也不知疲倦,也不知跑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很短暂对于景重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他正是万念俱灰之际,不巧前面正是一个下坡,那马跑得过快,往坡下疾奔之时,不觉失了前蹄,往前那么一跪,带得景重整个人从马背上跌将下来,一直从坡上往下滚去。
景重只觉后脑一阵剧痛,脑子像撞在铜钟上一般轰隆打响,回音不绝。他四肢无力地摊在地上,隐隐听见脚步声前来。却见是两个男子正在走着,都是面黄肌瘦、衣不称身,大概是附近的难民。一个穿的破皮革外套,大概是捡来的,另一个穿的却是既体面又保暖的呢子大衣不过是女装,大概也是捡来的。景重想要求救,但是嘴唇动了动,终是有气无力的,说话颇为含糊。尽管如此,两个难民也相当明白地上这个人求救的意念,便趋近来看。穿破皮革的难民说道:“这公子看来是个有钱人。”另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探头说道:“不过是个有钱的少爷罢!就是投了个好胎,不必干什么就是钱来。都是他们这些好吃好喝,凭什么我们就颠沛流离?”说着,那难民往景重身上啐了一口,景重亦无力反驳。那难民又摸上了景重的腰间,扯出了个钱袋来,手里掂一掂,便道:“仿佛不少银子呢。”
穿皮革的便笑道:“那很好,既然有了钱,你也不必对女人又劫色又劫衣的,说出去真羞辱了天下的色贼。”景重一听,心中暗道不妙:原来这两个是穷山恶水出的刁民,那人的呢子大衣竟不是捡来的,而是抢来的。想那女子必然是体面人家的女人,不然拿来这么时髦的呢子大衣?只是被人蹂躏了,还得没了大衣,现在估计穿得极单薄的在附近躺着!
正这么想着,景重又一阵头痛,竟不觉自嘲:洪决说的不错,自己倒是个泥菩萨,还担心起不认识的人来!倒不如想想自己如何解决窘境罢了。正想着,景重不觉奋力挪动手臂,悄悄地将手伸向背后,手指果然触及那冷硬的金属。
那穿呢子大衣的难民冷笑道:“如果不是那些有钱人,我又怎么会失去家园、丢了老婆孩子!我教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吃吃苦头,都是应该的!”
穿皮革的又说:“天也快黑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看能不能去乱山投靠乱皇罢了。既投名状也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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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穿呢子的却说:“那女人的头是一个,可咱们两个人啊。说是无心也罢了,现在却碰上一个快死的公子哥儿,倒不如将他也杀了,到时到了乱皇跟前,更显好看。”
那景重心里更加惊愕义愤,原来那呢子大衣的女主人不但被凌辱了,还惨遭杀戮,现在人头就在他们两人的包袱里!现在却又要来杀我!
那穿皮革的略显迟疑,正要说什么,那呢子的又说:“可怕什么?难道我杀了人,你竟不杀?是否想着撞见官府的人,还可以撇清?”说着,那穿呢子的竟也目露凶光起来。那穿皮的比他还矮小一点,且也不够他为人凶狠,自然不敢反抗。那穿呢子的便把刀子塞到对方手中,冷哼一声,道:“还不去?”
景重正想求饶,却也知道求饶没用。那穿皮的定了半晌,一咬牙,跪在地上,举起刀子就往景重心口插去。景重一咬牙,奋了力的抽出背后的手枪,手指猛地扣动,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爆发出,景重也被枪支震得手臂发麻,眼冒金星,一眨眼的功夫,就一片血红遮目。那血又腥又热,淋在景重的脸上,景重连呼吸也满是腥气,嘴唇哆嗦个没完。
65、
景重双眼直直地淌泪,明明是他杀的人,可也是他满心都是死一样的绝望。他正淹没在杀人的那一刻里,仿佛那一刻永不过去,然而,一阵剧痛却将他从静止里拉出来。那穿呢子的一脚踩上了景重的手,那枪支便从景重的手中脱落。景重的手只能在流民的鞋底无力地挣扎。
“可是个了不得的少爷!还会耍枪!”那流民脸上满是冷笑,又弯腰拾起那枪支,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抚摸着钢铁的质感。刚刚还是冰冷的枪支,现在已经发烫。流民脸上也浮现了兴奋的红晕。
景重躺在地上,双眼发直地看着这个穿女装大衣的流民。那流民拿着手枪,笑道:“我还没碰过这玩意儿,我可不会啊,是不是扣这儿,就能杀人啦?小少爷,你怎么不教教我?”说着,那难民蹲下`身来,拿着枪管顶着景重布满冷汗的额头,笑眯眯地问:“怎么不教我耍枪啊,少爷?”
“他不会的。我教你。”
景重和流民听了那声音,都是吃惊,没想到有人没个声息的就靠近了。景重没什么力气扭头,更何况额头上还顶着一枝抢,更加没什么扭头的办法了。流民却把枪收回,将枪口对准看起来威胁性更大的目标。景重这才缓缓扭过头去虽然他不扭头也认得声音。
只是他扭过头去后,还是有些吃惊。他常见凤艳凰穿各种华丽的衣服,却没见凤艳凰穿过一件正经的男西装。凤艳凰的头发梳起,收在帽子里,显得轮廓更为干净,剪裁简洁、毫无花纹的西装套在他身上,却越发让他显得魁梧玉立,不似平日一股慵懒自在。凤艳凰手里是空的,没有拿枪。
景重大概明白,凤艳凰既然原本没被发现,那么肯定能先开枪射杀流民。然而,流民当时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如果被射中了,很可能肌肉抽搐就开了枪了。当然,凤艳凰也可先拿枪再开声说话。然而,如果他手里拿着枪,那么流民见胜算大减,就不会将枪口从景重头上移开。
而现在流民端着枪指着他,并不太害怕地说:“只有你一个哈,先生?”
凤艳凰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
流民作势要扣动扳机,只说:“你敢就这么走过来?”
凤艳凰笑道:“你不是要找人教你耍枪么?我不走近些,怎么教你?”
流民说:“你敢过来,我就敢开枪!”
“请。”凤艳凰后脚一蹬,便往前跨步跃来。流民没想到他突然跑来,一时慌了,他本也不会使枪,胡乱打了一发,震得他手臂发麻,身体后仰,那子弹却飞离目标隔丈远,根本毫无准头可言。而凤艳凰仗着速度和长腿,眨眼已到跟前。流民本就因射击姿势不当而重心不稳,现在突然受惊,被凤艳凰轻轻一踢,就倒了在地上,摔了个头昏眼花,还没得回想,胸口就被皮鞋猛踏一脚,疼得他哇的吐了一口血。
凤艳凰蹲下来,扶起景重坐起来,摸一下他的骨头,看他可有骨折。景重吸了吸鼻子,虽然凤艳凰乔装打扮了,但身上还散发着惯用的熏香味道。景重仿佛回到初遇凤艳凰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形单只影流落在从未属于他的荒地,遇见他本来不必遇见的人也许是指那样的刁民,又或许是指那样的武人。凤艳凰身上的香气本是浓烈,但在这荒蛮杀腥之地,却似带来一点庸俗的暖意。
凤艳凰问:“哪里疼?”
景重看着天边残阳欲尽,低头看着那滩血,在夕阳之下更鲜红,只说:“我……我杀了人……”
却又一声枪声爆响,骤然一股鲜血淋漓。景重哑口无言,看着鲜血飞溅,已无第一次的那样绝望,只是惊愕不已,却听见凤艳凰劝慰“小公子,这本没什么。”凤艳凰将枪放回腰间,又伸出手来抚摸景重的额头,柔声道,“我也杀了人。”
景重竟不知何言,但他的心里却又似有一块大石坠倒,嘴唇一张一合,似有所言,却又陡然昏倒过去。
66、
洪决的商队遭遇的不过是一小股的流寇,是附近的流民组成的,也比不得乱山悍匪,尚不足以言勇。这商队算是无事,洪决亦让人把匪首捆了送官。这事完全是小问题,洪决悬心的是景重的安危,已着人四处搜救,却只找得着那马,没找着人。
尽管救人要紧,但天色已暗,商队难以搜救,只好下榻附近一个旅店。说来也巧,其实景重亦在此旅店内。本来方圆十里就不过这么一个旅店罢了。凤艳凰等人乔装行商,也下榻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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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重昏了好一会儿,也是该醒来了,睁开眼,才见自己躺在旅店的大床上。他睡的原是店里最好的上房,这本是昭文昌为凤艳凰订的,在凤艳凰来之前已按照其喜好装饰过一番。因来不及取凤艳凰最喜欢的鱼尾香,便在房间四角摆了黄铜水晶花枝坐地架子,在架子上点满了西洋产的天竺葵香蜡烛,由此房间中烛光盈盈,兼绕着缠绵的香气。景重身上盖一张熏过素香的湘妃色夹纱被,脚上踏着新鲜花蕊充的软枕。景重正有些朦胧,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忙半眯着眼假寐。原是凤艳凰进来了,昭文昌跟在后头,又说:“你既答应了海将军去皇都的,现在又不去,可不是言而无信?”
凤艳凰打开了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填漆盒子,笑道:“我不是让金玉隐去了么?”
昭文昌便劝道:“将军既不愿与海将军对立,又何必作此举?怕是让人觉得你轻视他!”
凤艳凰撩起了藕荷色的纱帐,挂在了铜勾上,又笑道:“我正要告诉他,我不愿与他对立,但也确实不大尊敬他。”
言笑间坐在床边,又伸手轻轻托起景重的双足,将那绣花的软枕拿开,把他的脚放到自己大腿上,拿了个指甲锉,给景重修起脚趾甲来。
“将军,你……你在修脚趾甲吗……?”
凤艳凰说:“你没看见他脚趾甲缺了个口子么?不理会的话会伤到的。”
昭文昌说:“这交给牧菁办就可以了。”
凤艳凰摇头笑道:“那丫头粗手笨脚,伺候我洗头的时候快扯秃我头顶,小公子怎么可以交给她?”
昭文昌便道:“这……这将军干这个也不合适啊!”
凤艳凰笑言:“我原也就是闲的,你且下去吧。”
昭文昌答应了便出去了。景重在假寐之中,却仍能灵敏地感觉到凤艳凰动作之轻柔细致。足底本是细腻敏感的,凤艳凰的手拂过之时,引起一阵阵轻微的瘙痒,景重忍不住绷了脚趾。凤艳凰见了,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景重的脸一眼,反把他的脚托高一些,又将那左脚上的五趾趾甲都锉得圆润干净,便凑过去,吹了吹趾甲上的灰屑。这不吹还好,香风一过,拂得景重痒得很,恨不得把脚缩回被子里。凤艳凰放下他的左脚,又照样料理好了右脚,才轻轻地将他的双足放回软枕上。
景重才放下心来,不料却有五指往他脚心搔去,一时不防,景重不禁缩起脚来,又睁开了眼睛,果见凤艳凰笑盈盈地看他。景重见自己假寐瞒不住人,只把脚缩进被子里,又坐起来,说:“大哥哥就饶了我吧!”
凤艳凰笑道:“终于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