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1)

我弯腰从低窄的洞口出去,正要迈步回庄园,忽然右侧角落传出一声低沉的三太太,我吓得手一抖,拿着的外套掉在地上,我惊慌问了声谁,那里走出一名上了年岁的佣人,逆着光而来,轮廓非常模糊刺眼,等到她走近我发现她比曹妈还要老,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她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垂眸看了眼被灰尘染脏的大衣,弯腰捡起来掸了掸,双手递给我,我迟疑着接过,问她是谁,她说,“我是大太太身边保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被她抓了现形,这宅子里地下室是禁地,谁也不能擅入,除非大太太允许,可我连招呼都没打,所以她是来故意堵我的。

我没有辩解,只问她什么事,她平静的脸上像一潭死水。

“大太太请三太太过去说话。”

她说完转身先走一步,走得非常缓慢,我犹豫了一下跟上去,她一直将我带到二楼,停在一扇藏匿于君子兰后的房门外,伸手轻轻推开门,里头溢出一阵浓烈刺鼻的熏香,还有墨汁的味道,我实在适应不了那股莫名其妙的空气,捂着嘴吧蹙眉,佣人对着烟雾弥漫的房中喊了声三太太到了,里头没人回应,只有时钟滴答滴答走过的脆响,她侧身为我让出一条狭窄的路,我挥动手臂想要驱散眼前雾气,可雾像是从房间四面八方的角落渗出来,越来越浓。

房间里很亮,可浓稠的空气把阳光覆盖住,又显得非常昏沉。

我觉得特别诡异,所以走得也很小心,佣人从外面将门关上,我盯着浓雾深处,喊了声大太太,忽然我从没有留意到的角落滑过来一道矮矮的人影,车轴在滚动,碾压过地上掉落的三炷香,顷刻间破碎成了粉末。

一个盘发女人坐在轮椅上,穿着青色的长裙,她一点点逼近我,惊扰了浮在空中的烟尘,迅速破碎蔓延开。

大太太脸上皱纹不多,头发也很黑,听说她和穆锡海年纪相仿,可她并不像六十多岁的女人,几乎这个年纪的都不可能有她这样端庄优雅的气度。

她戴着一副金色耳环,吊链很长,几乎长过了下巴。

她过分安静平淡的面孔,像一樽了无生气的素佛。

她仰面注视我看了半响,在我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时,她忽然开口说,“喝茶吗。”

这话意料之外问得我很茫然,我摇头说不渴,她没理会,转动着轮椅滑向靠近窗子的茶几,随口让我坐下。

我悄无声息走到她旁边,借着窗纸透入进来的一丝雪光打量整个屋子,这里简陋得根本不像一个豪门正室的住所,比佣人的还要素净,偌大的卧房空空荡荡,连一件像样的陈设都没有。

素色的门帘被卷起来,露出一张床的半角,被褥叠得十分整齐,没有落下一丝灰尘和褶皱。对着门的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鼎,里头焚着三炷半米长的粗香,这屋子里雾蒙蒙的白气就是燃烧出的香雾。

我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可以坐的东西,地上铺着三个蒲团,就是礼佛上香跪拜用的黄色软垫,我盘腿坐下,大太太一言不发泡茶,她动作很贤淑,手艺也高超,看得出是茶迷。沸腾的茶壶里溢出沁人心脾的芳香,她安静等了几秒,然后拉开抽屉翻出两个陶瓷小杯,斟满后推到我面前,我捧起来嗅了嗅味道,茶苦得刺鼻,像黄连一样。

我喝不下去,就用烫作为借口,又放了回去。

她并不想和我说话,只沉默吹凉茶饮用,我盯着她额头上细细麻麻的皱纹,“大太太找我有事吗。”

我主动开口后她这才笑着抬起头看我,“你来了两天,我始终没有见你,你很奇怪对吗。”

我笑而不语,我确实奇怪,按说她作为正妻,不会放过向我示威教我礼数的机会,齐良莠和我一样都是妾,不也趾高气扬给我一个下马威吗,女人的关系不是亲密无间就是撕得头破血流,极少有相安无事,分享穆锡海一个男人就是让我们头破血流的关键,大太太的与世无争很像是刻意,为了做给别人看。

她一边捻着佛珠一边慢条斯理说,“二太太性格泼辣年轻聪慧,她掌管家族的琐事最合适,而我年老色衰,身体也不是很好,不如关起门来享清静,省得为自己招来灾祸。”

她话里有话,想要暗示我什么,不过我没接茬,因为我还拿捏不准,她接着说,“男人的喜欢就是赋予女人最大的权利,得不到丈夫的疼惜,握着家族大权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自己主动退出,至少保留了一份尊严和体面。宅子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老爷最喜欢二太太,对她的施令才是真的心服口服,豪门里女人多是非多,排除在是非之外的最好办法,就是眼不见为净,做个瞎子聋子。”

她说完郑重其事的看向我,“但你不同,你更年轻美貌善解人意,也许你还能争一争,如果你取代了齐良莠,我会更乐见其成。”

“大太太之前都没有见过我,怎么知道我夺了权不会恃宠而骄,不会让局势比二太太掌控时候更糟糕。”

她拨弄佛珠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你去看三太太不就是善良仁慈的最好体现吗,她和你无亲无故,你肯去帮助她,代表你比二太太有人性。”

我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盯着她手上已经拨了多半圈的红色佛珠,“大太太信佛吗。”

“不信,闲着没事拨着玩儿而已。女人只要相信自己的丈夫就够了,男人是天,自己的信仰和喜好不重要。老爷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我笑着说,“老爷能娶到大太太这样贤惠的妻子,是他除了事业之外唯一漂亮的一步棋。”

我话音落下,空气内忽然一片死寂,燃烧着的香折断,漂浮的烟雾也仿佛陷入静止。

大太太眯着眼睛,手指拨完最后一颗佛珠,不知道怎么了,那根串着珠子的线猛地绷断,一百多颗佛珠瞬间四散,七零八落洒了一地,有几颗蹦到我怀里,凉凉的,像融化的雪。

这是很不祥的征兆,所幸我们都不信佛,不怕什么灾祸,但我还是被那声脆响吓了一跳,大太太也是一怔,她完全睁开眼睛,注视着在地面跳动的红色佛珠,我刚要从蒲团上起身捡珠子,她出声制止我,“不要管。”

我停下动作抬眸看她,她面容平静说,“它们被捆久了,断了就断了。”

她既然这样说,我也懒得捡,我又重新坐回去,她摸索到墙角竖着的一根拐杖,将那些珠子全都从脚下推到其他地方,她若有所思问我,“你看了三太太的惨状,心里害怕吗。”

我端起茶杯,伸出舌尖舔了舔,苦得舌根发涩,都没了知觉,我将茶水泼进火炉里,浇灭了仍旧在燃烧的烈焰,“沈碧成背叛老爷生下野种罪有应得,这个下场她活该。可跳出我对老爷的感情,她也是个可怜女人,我才会出手喂她点食物。”

大太太微笑看着我,“你对老爷有感情吗。”

我没有回答,她望向那只硕大的鼎炉,“我听管家说,你二十岁。”她嗤笑出来,“二十岁的女人,爱上六十七岁的男人,这可真是一段佳话。”

我没有否认她的疑问,我直截了当说,“除了大太太,这世上不会再有女人对老爷产生男女之情,老爷贪图的也不是我们的心,我们贪图的更不是他的人。”

“是啊。”大太太颇为感慨,“可惜男人怎么就看不透呢,年轻的年老的,全都前赴后继栽在漂亮女人的手段里,妻子就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守着,可他偏偏要去讨好别人,他这辈子纳进来的妾就有五个,死了一个跑了一个囚了一个,他还是看不透。”

她憔悴衰老的眼睛有些泛红和空洞,一束雪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洒在她削瘦的脸上,投下一块块斑驳琳琅的剪影,就像一幅饱含岁月沧桑的永恒的油画。

我们这样静坐了许久,直到那名带我进来的佣人再次返回,告诉我大太太要休息了,我从蒲团上起身,随着她往门外走,在到达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大太太单薄的背影禁锢在轮椅上,她惆怅而从容,似乎早已放弃对穆锡海的期待。

就在这一刻我特别憎恶,憎恶这世上和我一样的女人。每一个光鲜亮丽嚣张无比的情人,都是踩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眼泪和青春爬上来。

第四十二章 逸辞割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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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身边那名老保姆再三叮嘱我,不要再插手沈碧成的事,这件事很多曲折,也包裹了层层迷雾,孰是孰非没人要探究,就让它过去吧。

宅子里的每个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老爷不愿提她,而且栽了她的人还是最得宠的二太太,沈碧成的存在是这个家族非常大的丑闻,她势必要终生被钉在妇德的耻辱柱上。

但我实在可怜那个女人,不管她犯了什么错,她惨了三年多,只冲这一点,我就做不到看她自生自灭。

转天深夜等所有人睡下我又偷偷带着水和药跑下去一趟,给她简单清洗后在所有伤口上涂抹了药膏,又把那些棉被的外罩扒开,露出里头还算干净的棉絮,我叮嘱她睡在那上面不要乱爬,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她呆滞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看过我。

大太太和我接触过一次后,便不再避而不见,她对二太太没有话说,两个人形同陌路,但对我还能聊几句,以致于被孤立的二太太时常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我心机婊不要脸,明明是妾还好意思和大老婆装亲密。

矛盾最激烈时她故意尖着嗓子在门口训斥佣人,吵得我不得安宁,我打算出去质问她,可门才打开正正好好一盆水泼了下来,是她才用过的洗脚水,湿了我一身,有不少还喷溅在我脸上,她装模做样和我道歉,但她气儿也出了,我不好撕咬着不放,吃了两三次亏。

我没心思把这三太太当久,所以不愿意和齐良莠为敌,不然我并非斗不过她,她有她的手段,我有我的心计,女人之间的战役,拼的不就是耐力和歹毒吗,穆锡海疼她不假,可我这口肥肉也没吃到嘴,借着这样的优势,赢齐良莠一次还不是易如反掌。可我不愿意,我总残存着一丝幻想,这丝美好的幻想根深蒂固扎在我心上,如果我能保自己干干净净,兴许周逸辞还愿意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