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最早到三公寓的,门口都是进出的人流,他杵在灰色阶梯的一边,静默立着,口中啜着那个已经发白的创口。过了一会儿,从三公寓出来两个女生,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四处看了看,然后小步走到周弓轶身边,问他是不是程庚仁叫来的那位同学。周弓轶说是的。那个女生又问了问他的年级和专业。周弓轶全都答了,但说完话以后,觉得脸开始泛红。这时那个高的,也走了过来,但因为大概和周弓轶差不多内向,所以两人对视后,不过相互笑笑,没有实质性的开口对话。

程庚仁来的最晚,背包没装什么,应该是打算去那边直接买日用品。见到周弓轶也来了,他像吃了糖的小孩子一样高兴,对其余几位同学说如果不是周弓轶亮出选择题答案给他看,他上学期的英语准得挂了。周弓轶多少觉得考试作弊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连忙扯住程庚仁的手让他别再继续说下去。程庚仁半开玩笑似的反握住他的手,这多少让青年想到曾骞时常奖励式轻落在他手背处的吻。他别扭地挣脱开,又用那只手理了一下背包带,试图化解尴尬。

之后,一行人打算乘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出学校西门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过那处收费的门亭。周弓轶的心脏被一只大手揪着,骨髓凝固起来,后脑仍像被一对冷锐的眼球盯着。自从去曾骞家常住之后,他常会有这种被检视审查的错觉。车窗摇下来,探出一只中年女人枯槁纤瘦的手。

周弓轶盯着那人珍珠色的指甲,吁了口气,接着快步跟上。程庚仁见他刚刚落下了,又背了巨大的登山包,忍不住问他需不需帮忙。周弓轶因此又涨红一张脸,连连摆手,说这个重量自己完全搞得定,为自己辩白之后,又忍不住责怪起自己多带了这么多行李。

六个人沙丁鱼一样竖杵在拥挤的公交车厢里,随着司机的急刹和凶猛转弯而摇摆。刚坐到公共汽车站,下了公交车,周弓轶不自觉一掏口袋,却发现自己的手机被扒手摸走了。刚刚的小偷兴许也在下车的人流之中。慌乱无措之际,周弓轶第一反应竟是想要摸出那支古董手机问曾骞该怎么办。

程庚仁见他面露慌乱,连忙折回来询问。其余几人均表示还没听说在H市丢了手机能再找回来的,之前在学校的自习教室里,有的学生电脑丢了的,警察也都没管。

矮个子的女同学说有一次她在超市的时候,就被小偷伸手夹了口袋,当时她一只手正打算揣进口袋里,碰巧就同那小偷的手交握上了。她说小偷特别尴尬地收回手,还叮嘱她以后看好自己的东西。大家听了就笑,周弓轶那丝困扰也在腼腆的笑容间消散了。

程庚仁这才注意到周弓轶说话期间总有个不自觉舔裹下唇的小动作。他忍不住盯住周弓轶饱满晶润的粉色唇瓣,看他上排牙齿轻咬住下唇,然后上唇再紧抿一下。他觉得说不出的情色。

而迎上他视线的周弓轶却露出天真无辜的探寻神情。程庚仁这才从泥泞的臆想中挣脱,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周弓轶,让对方先联系一下父母。

等周弓轶分别给爸妈打完电话以后,也差不多到了他们上车的时间。周弓轶和程庚仁坐在一排位置,周弓轶靠窗坐下,位置狭小,他两条长腿不得伸展,曾骞为他准备的保温桶立在他膝上。他原想给曾骞发短信,告知手机被偷这件事,但是心底结着一团使他不适的大疙瘩,所以最终他也不打算告诉处处管制自个儿的男人了。

车程大约五小时,行到后半段的时候,也许因为公路仍在修葺状态,司机也可能是为了避开密集的收费站,索性偏离水泥路,直接从一个个村庄坑洼的土路绕过。这颠簸让一车乘客都不好受,周弓轶倒还可以,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他身边的程庚仁却忍不住呕吐起来。

听到动静,周弓轶连忙睁开眼,抚了这大男生后背几下,又递湿巾过去给他擦嘴。等程庚仁那股恶心劲儿平息下来,他又体贴地递矿泉水瓶给他漱口。

在平复胃部震荡期间,一只柔软的指腹蹭了蹭程庚仁干燥的嘴唇。他疲惫地掀开眼皮,见周弓轶正想把晕车药送进他嘴里。他微微张嘴,任由苦涩的小药片黏在舌头上,然后周弓轶拧开自己的水瓶,慢慢把水喂进程庚仁嘴里。一向觉得周弓轶需要照顾的程庚仁此刻既愧又窘,吞下药之后就干脆拿脱下来的外套盖住脑袋,假装在打瞌睡。想想方才病状的丑态,他不禁又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酸臭秽物的气味,真他妈的中看不中用。

周弓轶倒没有任何不快的想法,尽管在初次见到程庚仁时,他无意识地将这类高大的男性同曾骞进行比较。在他看来,曾骞一直以来就像个凶悍怪物,偶尔有之的示弱也不过是两人床笫间玩乐的调剂。这种有威逼意味的强势形象直接凿刻在周弓轶畸形变态的阅历之中,倒让他单纯地认为高大强壮的男人都是不可能有弱点的。

等到目的地的时候,程庚仁两脚发软地站起身,再次提出要帮周弓轶背包,似乎想挽回一下颜面。周弓轶为难地回看他,最后只是把没有打开过的保温桶递给了逞强的程庚仁。

高个女生查看手机里收藏的儿童福利院地址,问了一个在车站四处拉人的黑车司机,这才知道那地方在这小县城最鸟不拉屎的北面。

程庚仁一听又要坐车坐个四十来分钟,脸黑得像茄子皮。但最后大家还是苦巴巴地坐上了黑车。只有周弓轶看起来心情愉快,颇像飞出紫竹鸟笼的百灵鸟,还轻声感慨一声这个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小地方的清新空气。听到后,程庚仁也深吸几口气,清去肺部窒闷的浊气,反正不要钱。

程庚仁同周弓轶以及另一个男生挤在一辆黑出租车里。司机声音粗莽,见他们初来乍到,热心地介绍了小城的风土人情,说得仿佛这片土地上生出来的人都是侠义的隐士。末了,司机提及小县城的按摩房,可以洗头或是按按脖子,但也可以干那事儿。说完,司机从内后视镜里,瞅见周弓轶那张学生气很重的脸,恍惚觉得自己教坏小孩儿了,就打哈哈说是开玩笑。

等到了福利院附近,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他们六人人均被黑出租司机多坑了二十块钱,被风尘仆仆地抛在路边儿。他们身后就是福利院浅灰色的二层小楼和斑驳的蓝色铁围栏。街对面是一排橘砖平房,很长一条,像是一只巨硕的蚯蚓。平均三盏亮一盏的路灯薄光下,隐约可见一只斜靠砖墙作标牌用的旧铝门上红漆写就的“幸福养老院“几个大字。

清凉的空气钻进鼻孔,周弓轶一瞬间觉得清醒,但又觉得其中掺有几分不真实的感受。他眼前淌过的长街如同一条黑色的河流,而残酷的童年和孤独的老年正静默地隔街对望。

程庚仁拽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他们几个进了福利院的院门,但是没进去大门,站门口敲了敲,最后等出一位负责人。负责人是位有严谨面容的中年女士,眼泡有些浮肿,木偶纹和法令纹很重,这让她背着室内冷光的正面显得有些可怖。但她的声音细而温柔,提醒这几位学生社团的义工现在已经快晚上九点了,院里的很多孩子都已经睡了,他们院里食堂也早下班了,他们可以明天早上过来。顺便,她提示他们社团之前捐赠的物品现在福利院还没收到。她还建议他们住福利院附近小招待所,那是她姐夫的小舅子开的。

这六个人垂头丧气地找到一百米开外的招待所,条件一般,价格却也不贵。这小城节奏很安逸,八九点钟大街上就几乎见不到人影了,饭店也早早打烊。除了周弓轶自带口粮,其余人都没有夜间储备。那俩女同学因为长途的折磨,委实没什么胃口。另外三位男生则饥肠辘辘,从女生那里搜刮了点零食果腹,打算今晚就将就过去算了。但是没人动周弓轶那饭盒的心思,大概是觉得还不大熟。

过后,六个人分了三个双床的房间。程庚仁依旧和周弓轶绑定在一起。进了房间,程庚仁第一件事就是用凉水冲了把脸。出来以后,见周弓轶正把自己包内的东西拿出来整理,一大摞童话故事书垒得整整齐齐,压在薄桌板上。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程庚仁觉得他倒挺像大年三十去老丈人家送年货的。

“你是不是饿了?我来的时候带了一点吃的。”周弓轶把旧睡衣铺在床上,毛毛的拖鞋摆在床边。

程庚仁摸了摸后脑,说:“唉,我能吃吗?那我不客气了。”打开保温桶以后,他把里面三层食盒摆出来,见放餐具的扁盒只有一双筷子,就蹬蹬跑下楼要了双一次性筷子。

吃的时候,程庚仁拉了张椅子过来,叫周弓轶也过来吃点。里面只有一盒塞得满满的米饭,还是温的,因为没有多余的碗,两人凑得挺近,你一口我一口吃了起来。

“你爸给你带的饭吗?怕你路上饿着?”程庚仁又尝了块肥而不腻的红烧肉,夸赞道,“你爸厨艺真不错。”

周弓轶脸又亮了红灯,嗫喏着:“不是我爸。曾骞塞给我的。”

程庚仁咀嚼的动作停滞几秒,之后,呆头呆脑问了一句:“之前你寝室里见到的那个?他是你男朋友吗?”

周弓轶连忙摇了摇头,结结巴巴着:“不,不是。”

程庚仁点点头,但转念一想,觉得周弓轶的回应很可疑,这回答怎么着也不像正经直男的答案。连忙追问:“他现在在追你?”

周弓轶窘迫得饭都吞不下去了,他从未思考过曾骞同他之间的关系。憋红的脸垂得低低的,喉头最后蹦出几个字:“不是,他没有。我们就是认识。”

程庚仁觉得自己又多嘴了,连忙用纸巾擦擦嘴角的油,换了个关于德甲的话题。收拾饭盒的时候,程庚仁忍不住又追加一句:“周弓轶。你别告诉那个人啊,就是他给你做的饭被我吃了。”

他们都累了大半天,饭后冲了个澡,程庚仁趴在床上没两秒就鼾声大作起来。周弓轶靠着硬床板,从背包里摸出古董小手机。他酝酿着要不要向曾骞汇报自己当天的日常,这件事曾经成为一种日记般的习惯,他把生活里没有曾骞参与的琐碎内容简短描述后发给男人看。那个人收到后,在给予他老师一般的反馈。而他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那样,听话地发了近两年。想到自己的妥协和同曾骞之间的距离,周弓轶难得倔强起来,把手机收进登山包的内袋里。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个点儿,他还是把那只破手机拿了出来,打了一行短信简要说明他爸给他买的新手机被偷了。可能因为小城基站覆盖面不够,短信最终发送失败。周弓轶释然地把手机重新塞回包里,钻进有汗臭的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32章32.小

32.

大家第二天早上七点就醒了,陆续去旁边早餐点儿吃了早饭。之后,周弓轶抱着那二十余本故事书,跟在大家屁股后面去了福利院。铁栏杆内里圈着福利院的旧滑梯和跷跷板,三只漆成黄色的木秋千在晨风里轻轻摆着。他们先去负责老师办公室里填了几张表格,然后周弓轶把那些赠书交给老师手里,等她清点记录完。接着,那位老师带领他们横穿过有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一边说福利院近期预防流感的举措,一边向他们交代可以参与的活动。

那老师打开一扇活动室的门,里面聚着二十个左右的小孩儿,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两岁的模样,最大的有六七岁。老师挨个介绍每个小孩子的背景,其中残疾和病患儿童居多,据她说健康的好看的,大多会早早被领养走。一一介绍完,她用柔化的嗓音道:“小朋友们,有大哥哥大姐姐来看你们啦。”

那些小孩儿,缺丝毫不认生,一窝蜂地朝着六人簇拥过来。没一阵,周弓轶就感觉自己两条腿被弱小的生命搂抱住。他连忙半蹲下身,张开手臂拥抱凑过来的天生没有右手的小男孩和父母在服刑期的小女孩。小朋友缺少亲密的身体接触,很依赖这种感觉,不过片刻就把小脑袋贴到周弓轶肩上。周弓轶见状,干脆将两个小孩儿抱起来,费力地抱着他们转了两圈。听到幼童的脆声笑,周弓轶觉得自己残缺受辱的心脏得到了温情的填补,也跟着开心起来。

程庚仁和另两个男同学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教小朋友叠纸飞机和小船的时候,折着折着自己先出错了。那两位女同学倒是很有爱心和耐心,细细地将一张纸折起翻开,分解掉步骤,小朋友也和她们两个亲近。程庚仁一愣神,眼睛就飘向周弓轶,他发现那个青年毫无保留地对待着围在身边的孤童们。周弓轶把自己一只手背在身后,用单手同那独臂孩童一起折起纸船。一瞬间,程庚仁有些感触,绝大多数人看到露宿街头的乞丐都会抱有同情心,但周弓轶却是不顾及他们脏污衣服敢于去拥抱他们的人。

等到中午,程庚仁几人蹭了顿福利院的食堂中饭。周弓轶贴着小朋友坐着,一边学着他们的样子,用一只汤勺把西红柿鸡蛋汤浇在米饭上。和程庚仁提及那些小孩儿时,周弓轶能清楚地念出他们各自的名字。社团里原本要来那位,腿摔断了,程庚仁当时叫着周弓轶一起过来,不是想借个僻静的地界儿培养一下“友谊”罢了,他当真没想到周弓轶对这里的一切那么上心。

当天下午,几箱邮政寄来的包裹经过半余个月的运输姗姗来迟,大家帮着福利院的员工一起清点捐赠物品,又忙了一阵。晚上的时候,周弓轶没陪其余几人去吃烧烤,说是想给年纪小的孩子讲讲故事书的内容。

之后几天,小城迎来了暴雨。他们的返程计划因为不通车而被搁浅,他们分别给各自学院的导员请了事假。没有安排去福利院的日子里,除了周弓轶外,大家都宁愿在这无趣的小城里四处逛逛。周弓轶倒是乐于做这些事,看着比学校里沉郁文静的模样要开朗多了。他总是往福利院跑,那边老师也喜欢他的耐性和关怀,所以常常把他留得比较晚。

等此处再放晴时,地面随着气温蒸得很快,又隔了一天,他们终于得以买到回程车票。

程庚仁多少觉得有点憋气,觉得周弓轶忙得不见人影,两人睡在一个屋里,却没什么机会谈谈心。甚至离开前,周弓轶还又跑去福利院一趟,回来时手里捏了张纸片和一只薄塑料袋。

等上了车,周弓轶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塞进背包里,见程庚仁探寻地望着他,于是又把那个小袋子掏了出来,沿着袋口展开,里面都是一些粗糙的折纸制品。周弓轶在里面犹豫不决地挑来挑去,他的一只右手一会儿摸摸小青蛙、一会儿捏着小船、一会儿又碰碰小兔子。最后挑出一只纸鹤塞给程庚仁,说那是和程庚仁比较亲近的七岁小男孩送他的。程庚仁自然知道不是,但还是把那只纸鹤摊放在手掌上。

接着,周弓轶又摸出晕车药的小瓶,嘱咐程庚仁吃一片预防。程庚仁不知怎么地,忽然想到来的那天,青年略带没有糖衣药片苦味的柔软指腹。

漫长的长途,周弓轶很快就在颠簸里睡着了,脑袋微微随着车体晃着。程庚仁肩膀忍不住向旁边拧拧,愣是让周弓轶靠上了他的肩头。

等重回H市之后,周弓轶才从小城的无拘束中醒来。他有些不安,甚至不敢直接回曾骞那里,去他爸爸家里冲了个澡,在自己的小床上缩了两个小时。等到晚上,他把头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拨弄着今天早上恢复了信号的小破手机,拇指按着已经被磨掉漆的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