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桢眉心微动了动,有些不悦地道:“我心中喜欢,管他们作甚?”
程娇当即肃了神情,认真道:“那便是了,又不违法乱纪,又不打搅旁人,只是闲暇时翻阅自己喜爱的书籍,何错之有?”
韩桢一怔,垂眸道:“倒从没听旁人说过这样的话。”
程娇道:“圣贤书如何?传奇话本又如何?都是笔者呕心沥血所作,都能教化世人,只是所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文章本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是世人为达目的,强行为其打上烙印罢了。”
说到此处,程娇忽又粲然一笑,“何况,我还要问你借阅,我若是说传奇不好,岂非承认我自己也是那等堕入歧途之人了?”
韩桢也是一笑,“也是。”
两人当下再无话,只对坐看书。清夜沉沉,灯前细雨,逼仄舱室内惟有一点烛光盈盈,几声书页簌簌,直至更深。
此后数日,程娇白日里独自做女红,晚间等韩桢回来,便同他一桌看书,偶尔彼此探讨几句剧情,竟也渐渐熟稔许多。
待做完几只荷包,看过两本传奇话本后,官船于深夜抵达了东京汴河渡口。
“我们到了。”韩桢道。
行李是早已收拾好了的,程娇赶紧提上包袱跟着韩桢一块儿下船,虽是深夜,但渡口人头攒动,都是京中派出来接送诸多官员的家眷仆从。程娇头次来,又看不清路,被挤得东倒西歪,韩桢见了,默不作声地用两根手指捻起她衣袖一角,挡在她前头说:“随我来。”
他带着她穿过人群,直看见一辆前头挂了写“韩”字灯笼的马车,才松开手,朝那探头探脑的车夫招手道:“阿成。”
“大公子!”那车夫连忙驾车行驶到两人面前,殷勤地帮着提东西,“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和太太嘴里念着,心里想着,没有一日不盼着您回来。得了官船今晚抵达东京的消息,一早就派我套了车来渡口等着……这位便是程姨娘罢?小人韩成,是我家大公子的贴身长随。”
程娇有些奇怪这韩成怎么认得自己,略愣了一愣,才笑着点了点头。
韩桢先让着她上车,待自己也钻入车厢好后,才道:“从扬州出发前,阿芷给家里写了封家信,特意走的官驿,就为了教家里早些知道你的事。”见程娇还是一脸懵懂、不明就里,他耐心解释道:“阿芷怕家中有人苛待你,详写了你曾救她性命一事,如今通家上下都知道你是大小姐的救命恩人,所以你不必过于忐忑。”
程娇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原本在水上漂泊数日,以为早已无波无澜的心底再度泛起涟漪,她再度想起父母家人,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阿芷姐姐,一时心头又酸又痛,只碍于韩桢在侧,只咬着下唇不出声。
韩桢亦是陷入默然,微微侧过了头。一时两人耳边只余车轮驶过青石板的声响。
东京夜市素来繁荣,酒肆彻夜不眠,纵然入夜,原也是灯火通明、熙攘热闹的一处所在,奈何两人入城时已至三更,实在太晚,游人尽皆散去,惟余满城寂寞。待到马车驶入尚书府,更是静谧一片。
韩成小声说:“太太原是想等着您回来的,只是老太太每日晚间服过药后便要睡下,太太也只好作罢。”
“无妨,此等小事,不该叨扰亲长。”韩桢淡淡瞟了眼老实跟在身侧的程娇,道:“我同她先且在书房歇下便是,就不必打搅太太、夫人她们了。”
韩桢的书房离得近,说话间便到了,韩成推开房门,手脚利索地将两人的包袱放好,又帮着点上蜡烛,这才小心掩上门离去。
程娇借着幽幽烛火打量四周,只见韩桢的书房虽宽敞却十分简朴,除桌椅屏风床榻外,只有满满一墙的书。
却不知里头藏了多少侠客传奇?程娇心中暗暗地想。
“程娇。”那头韩桢却已在唤她,他伸手轻轻一推,又推开屋里一扇隐秘的房门,“你先在这隔间里将就住一夜,等天亮了,我让夫人替你重新安置一座院子。”
“好的好的!”程娇一点儿不敢嫌弃,赶紧抱着自己的包袱钻进了隔间里。韩桢手一松,房门合拢,狭小的隔间内便只剩下一点从窗户里渗进的暗光。又听外头再悉索响动了几下,便再没声响。
周遭幽静暗淡,心中的愁绪却趁机泛滥。程娇躺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上,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先头在马车上强压下的酸楚之意再度复涌,想到纵然自己两年后得回扬州,可阿芷姐姐却将随徐劭调任外地,两人此生都不知能否再相见,程娇眼中的泪意便再也无法压制,隐有决堤之势。
但韩桢还睡在外间,他也是连日奔波,有许久都没有休息好了,不能扰他清梦。
程娇坐起身,左看右看,干脆打开窗户,将上身探出窗外,小声啜泣了起来。
“是谁在那边哭呀?”
远远的突兀响起一个少女轻柔的询问声,程娇一怔之后,赶紧抹了抹眼泪,向四下里张望,却并不见人影,只有清风徐徐送来一股恬淡的桂花香。
随即一盏昏黄孤灯于朦胧雾气中显现,缓缓由远及近,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提灯拨雾而来,此刻月朗天青,她伴着一身的桂花香站定在程娇眼前不远处,盯了程娇半晌,忽而抿嘴一笑,显出颊边那明媚的梨涡,她问:“这位姐姐,你是想家人了吗?”
“你……”程娇忽而有些手足无措,“你认识我吗?”
那少女摇摇头,“虽不知姐姐名姓,可我平日里想家时,也是这样悄悄哭的。”她走到程娇所在的那扇窗下,仰头笑道:“若姐姐不嫌弃,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她继续道:“我叫花月,是大公子的……贴身侍女。”
……花月。
程娇骤然想起,阿芷姐姐跟自己细细说过的韩府里头的人物中,是有这么个名字的。若她记得不错,这位叫花月的姑娘,便是韩桢的正室娘子乔夫人从娘家带来给韩桢的……通房丫鬟。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这样好的风,这样好的月,这样好的花香,程娇看着面前笑靥明媚的姑娘,却很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种职场新人见老鸟的局促感。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叫程娇,才从扬州随韩大人一块儿来的……”
“……韩大人?是指大公子吗?”花月眼中一亮,笑道:“那姐姐你一定是大小姐说的那位程姨娘了?”
程娇讪笑道:“是我。”
“一早便听闻姐姐是位十分难得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也就只有江南之地才能养出似姐姐这般温柔如水的女子。”花月笑问:“我一直向往江南,可惜从来也没机会去,姐姐,扬州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呀?”
程娇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这说的便是扬州。鸟拂琼帘度,霞连绣栱张,这说的也是扬州。”
“真好,若我有机会去便好了。”花月眼里亮晶晶的,像藏了一弯月亮似的,“不过我们东京是天下最繁盛之地,想必亦不逊色,待日后有机会,我求了夫人让她带咱们出去游玩。”
花月果然如阿芷姐姐说的那般亲切和善,同她说了一会儿话,程娇心头的不安与燥郁竟散去不少。她笑问:“可以吗?夫人她会同意吗?”
花月亦笑道:“这有何难?大小姐一早来信说了,你在扬州替她打理奁产颇为得力,正巧我们夫人不善此道,昨儿个还说,等程姨娘来了定要向她好生讨教。我们夫人是乔太师幼女,家中世代清流,是最爽利宽厚不过的人,从不苛责欺压我们,你便把心放在肚子里罢。”
程娇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又问:“那家中其他人呢,花月姑娘可方便同我说说?”
花月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家里人口还算简单,大老爷早些年过身了,最上头只有位老太太,一人含辛茹苦地将老爷拉扯大,通家上下对老太太没有敢不敬着尊着的。再之后便是老爷和太太,老爷是吏部尚书,正二品大员,从来忙碌,咱们这些人不逢年过节是见不着的。最常见着的是太太和我家大夫人,太太同你一般,也是大商户家的千金,性情最是和软,你这样好,一定能讨她喜欢。老爷没有旁的姨娘、姑娘什么的,只同太太育有二子一女,老大家的便是咱们大公子和夫人,至于大小姐你是最熟悉的,再之后便是二公子……”
不知为何,在说到二公子时,花月的神情显出几分不自然,口中的话茬一时也停滞下来,程娇忙问:“二公子他如何?”
花月笑了笑,“二公子因是幺儿,老太太甚是宠爱,自幼不许老爷严加管教,所以……性情有些随意散漫,但他是个爷儿们,咱们平日里尽量避着他些便也是了。只是二公子的妻室,二夫人黄氏……”花月蹙起秀眉,犹豫了再三,还是附在程娇耳边轻声说:“那不是个好相与的,幸而她上头还有太太和咱们夫人压着,若真撞上了,你少不得忍耐些便是,她见你无趣,便也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