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她见到杨尽欢的第?一面,就心痛得无法?呼吸。她的女儿本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穿金戴银的世家子,而不是穿着粗布麻衣,还要?自己洗衣做饭的乡下孩子。
她只?需看一眼女儿的手,就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一面,她印象最深的除了这双手,便是女儿的眼睛。女儿的眼睛很亮,和刚出生?时婴孩的眼睛一样透亮。这双眼睛未被世俗的污垢沾染,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就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身为母亲却?没能亲自抚养女儿长大。时隔十三年再?见,女儿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叫她一声娘。
还是身旁的仆役提醒女儿,女儿才反应过来。当时女儿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问她:“母亲叫什么?名字?”
哪有?女儿询问母亲名讳的,一旁的仆役就要?制止女儿,她却?答道:“我叫杨时祯。”
自从成昏之后,就没人再?唤过杨时祯的名字,她大多时候是“夫人”“杨氏”。这么?多年来她也习惯了,直到那一日女儿出现后问她的名字,她恍然想起?陌生?人初次见面时就是要?交换姓名的。
于是她又问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在别人听来太荒谬了,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名字,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位乡下来的小姐名叫冯秦。
“我叫尽欢,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尽欢。”
原来女儿叫尽欢。
十三年前杨时祯九死一生?诞下女儿,十三年后杨时祯才初次认识自己的女儿尽欢。
此后的几个月里,杨时祯悉心陪伴女儿,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传授管家用人之道。
可尽欢对?此兴致缺缺,甚至当着她面将纸笔丢在地上,认真道:“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既不能填饱肚子又不能御寒保暖,我不学?。”
杨时祯劝她:“你不学?便什么?都不会,出了门会被别人笑话,以后去了夫家也会遭人议论。”
“我管别人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去夫家,我没有?自己的家吗?再?说了,我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洗衣做饭,会舞刀弄枪,会种田喂鸡,还会盖房子……”尽欢掰着指头,兴致勃勃数着自己会的事儿,许久都数不完。
光说不过瘾,尽欢还从她的床下掏出一杆红枪,就在院子里舞了起?来,吓得仆役们?退避三舍。
也把杨时祯吓得不轻,吓人的不是危险的长枪,而是尽欢刚才说的话。
“为什么?要?去夫家,我没有?自己的家吗?”
是的,她们?没有?自己的家,幼时的家是娘家,成昏后的家是夫家,她们?这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家。杨时祯看着院子里舞枪的少年,不忍心将这些话说出来。
初回府的尽欢野性难驯,请来的教养嬷嬷皆被气走,旁人听闻,也不愿接手这 “烫手山芋”。杨时祯无奈,只?能亲自教导,却?也被气得不轻。还是奶娘出主意,劝她先与女儿培养感情,情分深厚了,管教自会水到渠成。
杨时祯依言而行,由着尽欢在府里 “撒欢”,不再?逼她学?礼数,闲暇便陪她喝茶聊天、看她练武舞枪。因为尽欢不习惯被下人伺候,喜欢自己洗衣做饭,自己照顾自己,她也陪着尽欢下厨,和尽欢一起?打水洗衣。
后来尽欢果真开?始亲近她了,主动把自己在乡下庄子里的事情当做趣事讲给她听,把自己遇见好心邻居的事情告诉她,还说有?一个武林高手教她武功……
尽欢说,乡下虽苦,却?自在,能踩着湿漉漉的泥巴地追云逐月,能肆意哭笑,能光明?正大在外行走。然而在府宅里,她虽然不愁吃穿,却?哪也去不了,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就连吃饭都要?按照规矩吃。
她感觉自己从人变成了被围在篱笆里的家禽,只?能待在篱笆里,会有?人按时给吃给喝。然而时间一到这些家禽或卖或杀,一辈子都走不出篱笆。
久而久之,杨时祯忘了教导礼数之事,若不是需要?管理府宅,她恨不得能时刻陪在尽欢身边。甚至荒谬地觉得,不是自己养育女儿,而是女儿让自己死水般的生?活泛起?涟漪,重?焕生?机,好像女儿才是自己的 “母亲”。
杨时祯想永远和尽欢这么?活下去,可尽欢一日日长大,及笄礼越来越近,老爷频频催促为其寻个夫家。身为母亲,却?做不了女儿亲事的主。
她怕老爷为财随意将女儿许配出去,所?以只?能亲自为女儿相看亲事,为此愁白了头发,还大病一场。
病愈后,尽欢却?似变了个人,主动学?起?礼数,愿意参加宴会、四处走动。
这本是她所?求,可真到此时,却?满心失落。她看着尽欢逼迫自己小口?吃饭,以前走路虎虎生?风的她开?始迈起?莲步,她也不再?大笑。
她眼睁睁地看着尽欢变成另一个她,那股野性的活力渐渐死去。
“尽欢,尽欢。” 杨时祯回忆至此,眼眶泛红,雾气氤氲,连着呼喊女儿名字。
“娘,怎么?了?” 杨尽欢不明?所?以,见母亲落泪,满脸担忧,忙伸手轻轻拭去母亲眼角泪花。
杨时祯吸了吸鼻子,打开?包袱,强颜欢笑:“你明?日及笄,娘想送你一份及笄礼。”
杨尽欢低下头,将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三个装满金瓜子的钱袋,一沓竹筒里的银票,一把小巧便携的匕首,四瓶金疮药,一套鹅黄色新衣裳,一块擦枪的绸布,绸布上绣着福字,过路用的路引……
等她把所?有?东西拿出来,杨时祯又仔细地将这些东西放回去,她说:“尽欢,你不是养在篱笆里的家禽,你是野性难驯的苍鹰,飞出去吧。”
泪花砸在绸被上,杨尽欢这才明?白母亲这几月来四处借钱原来是要?送她离开?,她咬着牙:“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尽欢只?在府中待了一年就知道自己的母亲表面上是光鲜亮丽的大宅夫人,实际上也是要?仰人鼻息的仆役,那个高高在上的老爷可以任意处置母亲。
她不想让母亲因她为难,所?以她才故作乖巧懂事,想为母亲分忧。
若是她走了,母亲会如何?
这次换杨时祯为杨尽欢拭泪,她露出苦笑:“我生?下你,却?不曾抚养你,你我只?有?两年的母女情分,我还不曾为你付出什么?,你就迫不及待地为我分忧,主动替我承担一部分痛苦……女儿是母亲的孩子,不是母亲的母亲。尽欢,让我做母亲,你只?要?做个任性的女儿就好了。”
“那我们?一起?走?”杨尽欢拉着杨时祯的衣袖祈求道。
杨时祯扯回自己的衣袖,再?次握住女儿的手:“哪有?小鹰出去飞的时候还拖着老鹰的,拖着我,你就飞不远了。”
杨时祯的指尖,带着母亲独有?的温柔与疼惜,轻轻摩挲着杨尽欢手上那层层叠叠的茧子。这茧子,绝非是世俗偏见中所?谓 “出身卑贱、整日困于粗活的仆役” 的无奈印记,而是她女儿自力更生?、在生?活中磨砺出的盔甲。
往昔十三载,田间逐云,汗浸黄土,茧渐厚;庖厨弄釜,烟熏火燎,痕愈深;演武习枪,日夜不辍,皮益糙。其间艰辛,凝于此茧,恰似寒梅经霜,方绽冷香。
“此手可启樊篱、破宅门。望日后,以己双手,筑庐于山水,自在逍遥,快意余生?。”
“尽欢,尽欢。”
此刻,比武台上,杨尽欢思绪回笼,望着手中红枪,她仿佛又听到母亲在不停地唤她。
她深吸一口?气,抖动枪尖,攻势猛然一变,先前的几分疲态全然褪去,化作滔滔猛浪奔涌向前,势要?冲破眼前一切阻碍。
杨尽欢与葛曦的比试愈发激烈,剑影枪芒交织闪烁。台下众人皆屏住呼吸,紧盯战局,不知这场比试会是哪位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