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停顿在他额头的手指移开,“止文,你刚二十一岁,你没有经历过情爱,置于极其周全的保护下生活到今天,虽然你没有啃老,自力更生依靠自己,但你其实不懂成人世界的残酷规则,画画是你的乐趣和信仰,它自由又纯真,还能为你带来一笔收入,但这一切基于你是薛止文,是薛家的公子,你画出阿猫阿狗,那些想要巴结你父亲和姐姐姐夫的人也会出天价买走,铜臭的人大多不懂艺术,他们根本不知道你画什么,他们只知道买走这幅画,通过你认识了你高不可攀的家人,对他们有助益。”
“而一旦你离开,你什么也不是,老百姓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你一幅画,权贵商贾也不再会巴结一个落魄的少爷。你的收入来源戛然而止,你不只负担不了好生活,连温饱都成问题。你只有两条路选择,抛弃你的梦想,要融于这个虚伪麻木的社会,为扛起一个家的用度而做一份你根本不热爱的事业,到处碰壁,被指责唾骂,郁郁寡欢,曾经的激情消磨得一干二净,恨自己为什么要冲动,将这份不属于你的责任揽入怀中,到时支离破碎,你对我的感情也都消失得彻底。另外一条回来低头认错,重新拾起你曾经的皮囊,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带走了严汝筠的女人和孩子,他会忌恨你,仇视你。无论哪一条路都是很坏的结果。”
薛止文在我说这番话时始终蹙眉沉默,他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他只是觉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婴儿,和那些普通百姓毫无区别,衣食住行人情冷暖再简单不过,他并没有想过这么多曲折利弊,以及后续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沉默很久才说,“可我们不会到那么落魄的地步。”
“没错,我们有钱,但我们失去了势力,没有权势的保驾护航,很多路会觉得行走很吃力。当拥有过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岁月,再回归平淡根本承受不住,由奢入俭难。我既想要过有钱的生活,也想要过有势的生活,满足这两者,再去追求能让我心里不干涸的爱情,势对我而言是名分,这个名分能满足我,还能让我女儿活得堂堂正正。我从小就知道悲惨无助是如何绝望,贫穷和卑贱是我这辈子最深的痛恨,我弥补不了自己的过去,所以我要我女儿做人上人。”
我指了指这间房屋,指了指梳妆台上的首饰盒,“我为什么要去过像逃难一样的生活?自由有什么用?自由可以让我女儿吃最好用最好,可以让她在人群之中受尽尊重和簇拥吗?可以让别人发自内心称呼她一声某某千金,可以让她成长之路畅通无阻广开绿灯吗?又能否让我得到一个高高在上的丈夫,一辈子不用为任何事发愁。自由满足我的心灵,满足不了我的肉体和思想。止文,我和你不一样,你过了二十一年风光奢华的生活,换一种方式对你是乐趣,而我却深恶痛绝你的乐趣。我不想回到我畏惧的过去,我只想越来越好,得到的越来越多。”
他不可思议退后了半步,注视我的眼睛忽然变得有些陌生和寒冷,“那你快乐吗?我不止一次问过我父亲和姐姐,有这么多钱这么庞大的势力,为什么还要继续掠夺,还要压榨搜刮算计,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止境,拥有多少才能罢手。是不是整个世界都收入囊中还觉得不够,因为世界之外还有宇宙,太空,甚至陨石,恨不得每一样都标注自己的名字才能满足,是吗?”
他脸上挂着仓促又惨白的笑,垂在身侧的手握成很圆很紧的一只拳头,他垂下头非常无力说,“其实达到满足多么容易,在饿了的时候有自己喜欢的菜吃,在下雨时候手里有一把遮雨的伞,在炎热的天气可以喝一口冷水,难道非要在饿了的时候摆上几百道自己根本吃不上的菜,在下雨时候拥有能力让雨停止,在炎热的天气站在放置着几百座空调的房间里制冷冻得瑟瑟发抖,这才是满足?”
我沉默不语,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满足这样的感受本身就是可大可小,当贪婪大的,就怎样都要不够,而且贪婪到极致的人,在面对法律的压制时也会觉得自己没有错,痛哭流涕的忏悔仅仅是因为失去,因为再不能团圆,而不是真的悔恨。
我告诉他自己选择的路就是快乐满足,不愿意走的轨道被强行按在上面也只能得到脱轨的惨烈结果。
他满是惆怅的脸孔衬托着那样一双失望的眼睛溢出深深猩红,所到之处沧海桑田灰烬一片。
“你爱钱,爱权势,所以你根本不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不是不爱自由,只是不想接受追求自由付出的代价。”
“没有人抗拒金钱,你如果只是一个乞丐,你还会有心思追求你的自由吗?没有男人抗拒美貌的女人,没有女人抗拒有势的男人,没有情妇抗拒妻子的名分,所以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人与人都是一样的自私贪婪和追求。只是能力微薄,追求不到而已,但没有人不存在那样的野心。”
他极其讽刺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和那些世故的人不一样,我以为你也热爱蓝天白云,飞鸽阳光,而不是花不完的钱财,别人卑躬屈膝的谄媚。原来我错了。”
他仰起头吐出一口绵长的呼吸,像失去了一颗糖。
一颗非常甜,非常想要吃到嘴里的糖。
他失魂落魄走到天台上,沿着来时的脚印一点点走回去,他背对我,面朝万丈银光,“你不会放弃对吗。”
他顿了顿,声音嘶哑问我,“如果没有他,你会不会跟我走。”
我说世上没有如果。
如果没有严汝筠,我不会生下心恕,也不会摆脱秦彪,我已经在牢狱之中和柳小姐一样的下场,所以苍天的每一步都存在它的用意,即使终有一日我和他反目为仇,也是开始便注定,无法更改无法叛逃。
薛止文在天台上愣了很久,不知何时我视线里他的背影被月色吞噬,溶于一片虚无的黑暗的空气中,隔壁房间的窗子传出一声激烈的碰撞的巨响,像用了全部力气狠狠砸下去,悲痛疯狂的砸下去。
他离开后我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
我可笑自己一身污秽,而他那么干净的眼眸,怎么看不透我的肮脏。
我洗了澡从浴室内出来,听见走廊有佣人喊姑爷,我脚下立刻停滞住,佣人笑着说怎么小姐没跟回来,他淡淡答在打牌,佣人哦了声,问他是否喝点红酒,严汝筠让她休息,他自己准备。
我听到这里感觉声音逐渐逼近,本能握住门把要反琐,然而下一秒他已经走到门外伸手扳住,我只感觉到掌心一股相反的力量抻了过去,我来不及控制,门被他直接推开。
他皮肉里含着一丝笑纹,“怎么,要把我拒之门外。”
我扬起下巴示意他回头看一眼,“婴儿房在对面,来来往往佣人多,别闹出事。”
他挑了挑眉,“这不需要你担忧。”
我见走廊没人,索性大着胆子堵住门不放行,“薛朝瑰的屋子搬到楼下,你跑到二楼算怎么回事,就算看孩子,也不能呆太久,那个姓崔的忠诚奴仆,早在暗处盯着你。”
他将戴在腕间的银表摘下揣进西装口袋,“这也不是你考虑的事。”
他说完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心恕睡了吗。”
“八点多吃了奶就睡了,大概十一点多又要醒,快了。”
他嗯了声,不知道从哪里看出什么,忽然问我是不是薛止文来过。
我因他这句话吓得心口一滞,他从天台来又从天台走,按说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严汝筠怎么会猜出。
我下意识扫了眼桌子,汤壶和碗勺都丢在薛止文窗外,估计他也收进去了,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我想否认,又拿不准他是诈我还是真的看出什么,我没吭声,他意味深长说,“他似乎和你非常亲近。”
“我没觉得。”我转身拉上窗纱,避开他审视,“我住在薛宅,他和我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说一两句话,这算哪门子亲近。”
严汝筠凝视着窗纱映照出的人影,那是我和他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他和我话都很少,他对人非常冷淡,性格内向。”
他一边说一边解掉领带,弯腰拧开台灯,昏黄的橘光顷刻间迸射出来,他眯着眼看那簇温柔的灯火,“难得看他不抗拒谁。”
我听得出他弦外之音,想必薛止文为我煲汤的事他也从林妈口中得知,那么冷淡内敛的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做羹汤,还做得默不作声,多疑谨慎如严汝筠,自然不会毫无怀疑。
我走过去接下西装和领带,目光落在他衬衣第二枚纽扣上,“你还有颗纽扣在我那里。”
他似乎忘记了,问我什么样的纽扣,我说琥珀色钻石,价值连城。
他这才想起来那晚的事,“还留着。”
我躺在床上随手拿起床头的杂志,也没看进去,只是漫无目的翻阅着,“得不到严先生的钻戒,自然只能把纽扣视若珍宝。”
他偏头看我,“送你的还少吗。”
“少是不少,加起来也有七八颗了,宝石的钻石的翡翠的,应有尽有,都是严先生挑了很多款式买来送我,可我用那些交换薛朝瑰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就那一颗,她换吗?”
严汝筠听完面无表情推门进入浴室,刚才看他上楼的佣人不知拿着什么又折返回来,她找遍婴儿房和书房都不见严汝筠身影,最后又冲上天台,姜婶听见她喊从屋里出来问怎么了,佣人说姑爷刚才上楼一直没下去,但怎么都找不到。
姜婶问她找了哪里,佣人说都找遍了,除了任小姐的屋子没进去看。
佣人说这话没多想,只是随口回答,姜婶倒是沉默了半响,她说甭找了,姑爷肯定下去你没看见。
佣人说不可能啊,她就在楼梯口兑东西呢。
姜婶说就是你糊涂了,小姐不在姑爷上二楼干什么,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