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照记忆中的棋位重新摆上,又大声吩咐佣人沏茶,沏他私藏的珍茶,要最好的山泉水,用精火烧炭烹煮,沸腾后再加入檀香末,这是泡茶最好的精髓之道,茶香和檀香交映,香气浓郁不逼人,喝一口唇齿馥厚回味悠长,他如法炮制为我烹煮过红枣茶,可惜那不是花茶,缺少了一丝苦味,喝上去不过瘾。
在佣人泡茶的过程里,薛荣耀兴致勃勃等严汝筠落子,后者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方停滞,眯着眼打量,佣人从厨房端出一只翻滚沸腾的茶壶和两枚小小陶瓷杯盏,放在棋盘一侧的桌上,严汝筠十分随意扫了一眼,“特等金骏眉。”
薛荣耀专注盯着他捏在指尖的棋子,“一心不可二用。”
严汝筠笑说,“一心二用也有二用的好处,我如果走错一步,不是给岳父留出了翻盘的余地吗。”
薛荣耀抬眸看了一眼他成竹在胸的脸,“茶水你尝都没尝,怎么知道是什么。”
“香浓的茶要品,顶级的茶闻一下便知道是什么。再说岳父兴致勃勃下棋时,当然会取出珍藏的好茶来醒脑,能让岳父这样珍视的茶中极品,我能想到只有金骏眉。”
薛荣耀听了他分析哈哈大笑,“你啊,你可真是诸葛亮转世,身不动影不摇,在窗子里定了窗子外的七分乱世。我最近看崇尔一枝独秀时常想到底是怎样冰雪聪明的女人,能孕育出如此出色智慧的儿子,听你说母亲早逝,如果她还在一定非常欣慰。”
他叹息一声摆手,将茶杯端起来吩咐佣人斟满,他盯着源源不断流入杯口的茶水,“越想越不通,人老了,脑子不够用。”
严汝筠淡谧的眼眸垂下,他面前棋盅是莹润精致到近乎透明的紫玉钵盂,钵身倒映出他眼底一抹深邃的阴毒,“岳父早晚会想通,不急。”
薛荣耀没有听清他说什么,问他怎么了,严汝筠在这时落下那颗久久不曾定盘的黑子,薛荣耀立刻全神贯注审视,他起先茫然的目光变为难以置信的讶异,他看到了黑子忽然间柳暗花明的生路,而他的白子仍旧沦陷于绝境,被黑子逼得更无从逃脱,从和棋的局面占了下风。
他手指了指棋子还没有落下前的位置,“你下在这里,对吗。”
严汝筠嗯了声。
“可这里并不是围棋常布子的地方。”
“只有出其不意才能让和棋成为有输有赢。棋局怎么可能有平手呢,所有平手不是因为棋艺不精,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变通。”
严汝筠食指骨节在薛荣耀白子的地盘上点了点,“岳父防守得缜密,可进攻犹豫,下棋如同战场,商海官场不见血光,杀起来却死伤无数,棋子也是这样,下棋的人墨守成规,总认为黑子就是黑子,一定要吃白子,白子就是白子,一定要灭黑子,两方没入绝境,便觉得是无解,可这世间一切都不可能无解,所有人和物都有相生相克的同僚与对手。黑子白子无从下手,我想出一枚红子,不就有解了吗。”
薛荣耀注视着起死回生的棋盘,他这才顿悟严汝筠到底使用了怎样的路数,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僵局如此轻易破除。
他是以自戕的方式才反败为胜,起先黑子是落下风的,白子占一点优势,可优势无法转化为赢势,只能和棋收场,严汝筠一子定乾坤,迫害自己的同时与对方同归于尽,唯独剩下一枚可说是统筹也可说是叛军的臆想红子,将自己的同僚全部变成了死士摧入火坑,残忍而阴险的活下来。
薛荣耀心里咯噔一跳,严汝筠的城府已经深不可测到了如此程度,他联想到崇尔和荣耀的商业竞争,他清晰记得前两年还能和他过招,不赢不输马虎持平,现在自己的筹谋计策已经逊色不少,未来严汝筠更不可能受制于他半点掌控,薛家的成败将在他一念之间,这是多么可怕的预警。
他不肯将薛朝瑰嫁给严汝筠,就因为看出了他的野心勃勃和无情无义,他不会为情而左右束缚自己,注定他的婚姻在违背利益后,会瓦解粉碎,而保住的前提,就是装聋作哑,任他一发不可收拾。
薛荣耀沉默片刻,他将决定生死的那枚棋子捏起,“可你的红子就是黑子,你独立作战,让后方全军覆没,你赢了,杀出重围,也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面对荒芜残败的战场,友人和敌人都不复存在,你又能享受到什么。”
严汝筠端起茶杯,他吹了吹杯口漂浮的叶末,轻抿了一口,闭上眼细细回味,“胜利喜悦这种东西,在任何环境下都是很美妙的事,美妙的事自己一个人享受就足够,不需要和谁分食,分食的人越多,到我手上的就越少。”
章节目录 137 柔软
薛荣耀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毒与猖獗,他反而笑,“汝筠,你的睿智和胆识,真让我又爱又恨。”
“岳父恨什么。”
薛荣耀喝了口热茶,大约太烫,他喝下去后张开嘴哈了一声,“恨我没有。”
严汝筠笑得意味深长,“我娶了朝瑰,我有不就是岳父有吗。”
“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朝瑰趴在扶梯上,整个人顺着滑下来,她平稳落地飞奔到严汝筠身后,搂住他的背将他身体圈住,“是说我坏话吗?”
严汝筠叮嘱她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薛朝瑰扮着鬼脸说好啦,别的事你那么深沉,这件事每次都要啰嗦。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爸爸,怎么没有保姆做早餐。”
她说完四下看了看,“她们人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佣人听到她询问,立刻从阳台探头说姜婶去买菜,崔阿姨受了点伤,找管家请过假,今天恐怕不能下床伺候。
薛荣耀听到受伤,他从棋盘内抬起头,蹙眉问怎么会受伤。
佣人抿着嘴唇没支声,显然她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也许就在暗处看了场戏,她不愿得罪我和薛朝瑰任何一个,暂时胜负已分,我压制了她半头,可她毕竟是薛家的小姐,这层关系摆着她就不至于一败涂地。
薛荣耀见佣人不言语,他非常不满问她是聋了吗。
佣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薛朝瑰,她摇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崔阿姨只说受伤不能下来伺候,别的没讲。
她说完这话非常惊慌跑出了露台,薛荣耀盯着拂动的窗纱看了半响,他问还有谁知道这事吗。
薛朝瑰说管家也知道,他没有向您汇报吗?
薛荣耀抬眸看她,“听语气你也知道。”
她冷冷瞥了我一眼,发现我娇笑如常毫无惧色,并不为我那样猖狂歹毒的一面即将暴露而惊慌,我的岿然不动令她十分气愤,她语气有些控制不住刚硬,“爸爸,您在商场历经浮沉数十载,自认为慧眼如炬手段凌厉,我也这样觉得,但对于那些善于伪装的妖媚女人您恐怕还看不透。”
她这样一说,薛荣耀立刻明白在暗指我,他蹙眉不语,薛朝瑰冷笑说,“任熙深更半夜走上天台,将门窗紧闭,很久不出来,崔阿姨路过门口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怕是遭了歹人,想要冲进去看一看,被任熙拦在外面死活不肯,我听见动静出来解围,任熙不知道哪口气不痛快,将崔阿姨踢倒在地上,踩她的脸,当时场面吓住了我,等我反应过来要解救,崔阿姨已经口鼻流血,情况危急。爸爸,倘若昨晚我不在,崔阿姨恐怕不只是休养两天这么简单了。”
薛荣耀下意识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严汝筠,薛朝瑰立刻为他辩解说汝筠从楼下上来,显然不是他,宅子有不少男佣,当然,也不排除有外人爬墙。
薛荣耀问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爸爸,她是您请来的贵客,我之前不懂事冲撞了她,也已经知错就改,可您毕竟为了她赔上自己的声誉,她如果不检点,这不是打了您和薛家的脸。我希望爸爸不要被她清纯蒙蔽,这世上真正贤淑清白的女人,您身边只有我母亲。”
薛荣耀并不想听到薛朝瑰在这个时候搬出他亡妻,他没有理会天台事件,反而避重就轻仅仅将崔阿姨受伤的事拎出来,“那你怎么早不说。你故作一无所知给我看吗?”
薛朝瑰说,“爸爸袒护任熙,我直接指出她的不是,您根本不会相信,甚至连求证都不做便否决掉我,说我不容她。只有让旁观者出来作证,您才能公正一些。”
“你是说我老糊涂是非不分吗?”
薛朝瑰还没来得及开口辩驳,薛荣耀用掌心狠狠拍打在桌上,砰地一声,茶水从杯口喷溅溢出,洒得到处都是,有些滴落在棋盘上,氤氲出好大一块湿迹。
薛朝瑰吓得脸色一白,她握在严汝筠肩上的手抓得更紧,薛荣耀斥责她不要这样装腔作势,有什么话在自己家里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借下人的口泼脏主子的头,你还口口声声说为我的声誉着想,我的声誉才是被自己女儿口无遮拦毁掉!这是你该做的事吗?
薛朝瑰见他根本不打算插手这事,还一味偏袒我,她知道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也不敢再继续议论什么,只是沉默坐在沙发上,有些委屈红着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