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又不是黄花大姑娘,上个药算什么?总不能因着江小姐看过您的身子,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她对您负责任吧?”金戈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深以为耻,“爷,人贵有自知之明,咱们还是……”

一主一仆正拌着嘴,忽然听到“嘶哈斯哈”的喘气声。

毛茸茸圆滚滚的白虹从杂草遮蔽着的狗洞里钻过来,神气地摇了摇尾巴,颈间系着一条黄布。

陆恒眼前一亮,觉得这只大胖狗变得眉清目秀起来,抢上前解开布条,紧紧捏在手里,得意地晃了晃,对金戈道:“你瞧,江姑娘有事找我帮忙,若是真的对我没有一点儿意思,她怎么不找别人?”

金戈挠挠后脑勺,道:“爷,您别高兴得太早,先想想怎么给江小姐回信吧……您那手毛笔字,也就比小的略强些,只怕入不得江小姐的眼……”

陆恒的神色变得凝重,摸摸白虹的脑袋,使金戈抓一把肉干赏给它,快步走进书房,翻出许久不用的毛笔、墨条和砚台,又找出一沓宣纸,在上面涂涂画画。

他连着写废了四五张纸,好不容易誊出一张还算工整的,写明见面的时辰和地点,吹干墨迹,装进一只小小的荷包里,高高兴兴地往外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对面迎过来,把手里的热茶放下,指着陆恒的衣摆“啊啊”两声,正是金戈的祖母哑婆婆。

陆恒低头看到外衣上沾了几点墨汁,想了想,道:“婆婆,您把那套月白色的衣裳拿给我,对,我知道布料金贵,也不耐脏,穿的时候会小心的。还有,新靴子做好了没有?一并拿过来,我要出去一趟。”

陆恒把荷包挂到白虹的脖子上,使它回去传信,自己对着镜子仔仔细细修饰了一番,打扮得像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天色刚一擦黑,就提着佩剑出了门。

这夜无风无月,黑得有些吓人,地上铺满干枯的落叶,饶是陆恒的脚步十分轻盈,靴底依然碾碎叶脉,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来到崔府东边的小门处,意外地发现墙角的阴影里停着一辆马车,白芷、云苓并几个护院侍立在侧,连忙迎上去,低声道:“江姑娘,对不住,我来迟了。”

“没有的事,是我想早去早回。”江宝嫦掀开车帘,露出半张玉脸,对着陆恒微微一笑,“陆恒,我打算在城东租几个院子,因着对汴京不大熟悉,不了解行情,又没和此地的牙人打过交道,这才请你陪我走一趟。”

“没问题。”陆恒满口答应,身手利落地跳上马车,“姑娘坐稳了。”

他驾着马车,又快又稳地往城东而去。

055|第五十二回 道尽途穷破釜沉舟,收缘结果愿者上钩

陆恒边驾车边问:“不知姑娘想租多大的院子?做什么用?当库房吗?”

江宝嫦轻声答道:“越大越好,屋子里最好有现成的家具和陈设,稍微收拾一下便可住进去。”

陆恒心中生出几分疑惑,却没有多问,到城东寻了个老实厚道的牙人,使对方带着他们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看过去。

江宝嫦对牙人提的要求更具体些,道:“有没有离贡院近一些的房子?”

“有有有,小姐家里可是有人要参加春闱?”牙人见她前呼后拥,谈吐不俗,明白遇到了大主顾,态度格外殷勤,“您随我来,我手里有一座宅院,是致仕的柯大学士住过的,就在贡院斜对面!”

江宝嫦跟着牙人走进古朴典雅的宅子,见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头两进院落是待客用的厅堂和书房,后面那一进排列着八九间空屋,二楼也能住人。

她微微点头,道:“别的都好,只是小了些。”

牙人面露难色:“这还小啊?咱们汴京寸土寸金,想在贡院附近找更大的宅院怕是不易……”

“我明白你的意思。”江宝嫦望着天井中绿油油的芭蕉叶出了会儿神,看向牙人,“你那里还有这样的院子吗?除去这个,我想再租两个,价钱好商量。”

牙人吃了一惊,道:“这我得打听打听,小姐给我两天时间,再留个住址,我一有消息,就上门回话。”

陆恒亮明身份:“你到时候直接去皇城司,找陆指挥使。”

江宝嫦使白芷付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金,又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和两个丫鬟商量着在哪个位置新搭一个小厨房,在哪里摆书架,哪棵树冠大如盖,影响采光,需要修剪一二。

陆恒在一旁认真听着,终于沉不住气,从牙人手里接过灯笼,使他先回去,上前一步,道:“江姑娘,我有话要和你说。”

江宝嫦毫不诧异,笑道:“正巧,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白芷和云苓识趣地退到三丈开外。

陆恒与江宝嫦并肩而行,经过一处苍翠的竹林,不约而同地慢下脚步。

陆恒道:“姑娘租这么多院子,显然不是给自己住的,难道真如牙人所说,是家里有亲戚要参加春闱吗?”

江宝嫦摇了摇头,道:“我和家乡的叔伯婶娘关系淡薄,父亲过世后,更是甚少来往,哪有什么参加春闱的亲戚?”

“我听行策弟弟说,每年进京赶考的举子里,有十之二三出身寒门,落魄些的连车马都雇不起,不得不提前几个月千里跋涉而来。他们到了汴京,贫病交加,又住不起客栈,或是冻死病死在街头,或是以乞讨为生,实在可怜。”

“我仔细想了想,金银是死的,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做些善事,就当是给自己积福,便生出这个念头。”她的语调变得轻快,“租三个院子,少说也能容纳五六十名考生,我供他们吃喝,让他们在此处安心读书,这方寸大的天地里,没准还能出一个状元郎。”

“陆恒,你帮人帮到底,支付租金的时候,替我把契约签了吧?”江宝嫦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请托。

“我舅舅毕竟是吏部的官员,为免瓜田李下,有结党营私之嫌,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把契约落到你名下的好,你是武官,倒不怕这个。”

陆恒借着灯笼发出的光亮,对上江宝嫦坦然的目光,只觉嘴里发苦。

他明知道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资助这么多学子,真的只是为了做善事吗?有没有想过……从中挑一位如意郎君?”

她年纪还小,今年资助五六十人,三年之后的春闱,资助的人或许更多。

如此广撒网,遍捞鱼,说不定真能逮到一个风流倜傥的状元郎。

到时候,他算什么?

令陆恒失望的是,江宝嫦并没有立刻否认他的猜测。

白玉般的俏脸上浮现出一抹可疑的红晕,她像是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你先告诉我,你答不答应。”

陆恒只觉一股无名火从丹田中蹿上来,忍了又忍,把灯笼塞到江宝嫦手里,道:“我应下了。姑娘慢慢逛,我去外头等你。”

他看不清路,又在沮丧之中迷失了方向,不慎踏进一片烂泥中,新做的靴子沾满污秽,月白色的衣袍擦过竹叶,染上斑斑点点的绿液。

陆恒横下心往前走,离灯光越来越远,在自己的影子被黑暗完全吞噬之前,不知怎么想的,又折了回来。

他踏上台阶,黑漆漆的眼睛里迸射出惊人的亮光,对江宝嫦道:“江姑娘,你不喜欢亲上加亲的表弟,不愿意攀附身份贵重的太子,那我呢?你考虑过我吗?”

“寒门书生也不一定都是正人君子,他们也有可能图你的财,图你的貌,更无耻些的,一攀上靠山就会将你弃如敝屣,哪有我这样知根知底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