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个胆大的书生拦住马车,拱手施了一礼,道:“敢问车里坐的可是江小姐?晚生听闻江小姐素有才情,倍感倾慕,本欲效仿襄王夜梦神女,可惜不曾见过小姐的相貌,未能如愿。”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缓缓展开,似是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道:“晚生不胜相思之苦,连夜作了一篇《衷情赋》,这便念给小姐听听,请小姐品评一二。”
陆恒酸得直倒牙,评价道:“我看他那篇赋不该叫《衷情赋》,应该叫《爱金赋》。”
书生还没开始念,马车里便钻出一个浅绿色的身影。
戴着帷帽的端阳公主从马夫手里抢过鞭子,朝上方挥出一鞭,发出响亮的裂空之声。
她指着书生骂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敢挡本小姐的马车?你要是活得不耐烦,自己找根绳子吊死,岂不干净?”
她边说边往书生身上甩鞭子,书生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鼠窜,一起子乌合之众也跟着乱成一团。
金戈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位江小姐好大的气性……”他想象着她和尚氏对峙的可怕画面,吓得打了个激灵,“爷,要不还是算了吧……别说她有五十箱金子,就是一百箱,咱们也招惹不起呀!”
陆恒深以为然,道:“罢了,咱们还是回去听书吧。”
他正准备转身,忽的听到马车里传来一道柔和悦耳的声音:“妹妹息怒,今日的麻烦因我而起,都是我的不是。你先把鞭子放下,若是伤了人就不好了。”
陆恒面色微凝,看到一位白衣少女紧跟着钻出来,头上同样戴着帷帽。
她拉住绿衣少女,轻轻夺走鞭子。
马鞭乌黑而粗糙,衬得那只素手像玉石一样光洁无瑕。
金戈挠挠头,费解道:“爷,小的糊涂,到底哪位才是江小姐啊?”
“白衣的那个,她还在孝期,原不能穿红戴绿,方才是我疏忽了。”陆恒看着江宝嫦自如地安抚绿衣少女,命随从们客客气气地请离众人,又赏给皇城司的护卫们不少银子,请他们在前头开道,眼底渐渐泛起兴味。
陆恒没有回酒楼听书,而是鬼使神差地跟了江宝嫦整整半日。
她没有一点儿大小姐的架子,带着绿衣少女了解寻常百姓的生活,告诉对方一文钱能买一张饼,两文钱能买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卖菜的阿婆每天三更起,申时收,劳碌半个月,也赚不到一吊钱,还要忍受市井流氓们的敲诈勒索;十两银子足够赁个小院子,若是能拿出一万两银子,便可在内城不错的位置买一座大宅院……
她还说了很多陆恒从未听过的生意经怎么从看起来差不多的铺面中分辨出生意最好的一家;哪个位置适合开首饰店,哪个位置适合开粮店;铺子开张之后,应当如何招揽客户,又该如何跟同行竞争……
不止端阳公主听得入了迷,陆恒也屡屡驻足,若有所思。
直到两名少女登上马车,往来时的方向而去,他仍有些意犹未尽,自言自语道:“有点儿意思。”
金戈在一旁笑嘻嘻道:“爷,您不是看不上商贾之女吗?为什么又跟了她这么长时间?该不会红鸾星动了吧?”
他的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不过,您还没瞧见她长什么样子呢,别急着交付真心,万一她貌若无盐,可没地儿说理去。”
“谁说我对她有意?”陆恒狠狠剜了金戈一眼,“贫嘴薄舌,胡说八道,无聊。”
013|第十三回 薄利自多销细水长流,店大不欺客如沐春风
在江宝嫦的操持下,端阳公主、崔妙颜和孟筠有银子的出银子,有力的出力,没过几日,绒线铺子便敲锣打鼓,开门迎客。
掌柜、账房先生、伙计等人都是江宝嫦从越州带过来的,个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
因着主顾大多是女眷,其中不乏慕名而来的名门贵女,江宝嫦担心无意间冲撞了哪个,又把底下的月见和南星两个二等丫鬟抽调过来,命她们留在楼上招待女客。
端阳公主对做买卖一事抱以极大的热情,今日往铺子里送两箱御用的金线银线,明日拉着几位郡主县主强买强卖,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她亲眼看着江宝嫦盘了一回账目,当即闹腾起来。
“怎么忙了这么多日,才赚三百两银子?”端阳公主不信邪,抓起账本翻来覆去地琢磨,直看得头晕眼花,“宝嫦姐姐,你是不是算错了?”
“没算错。”江宝嫦熟练地拨弄着手里的算盘,耐心给她解释,“端雅妹妹,虽说你介绍了几位大主顾,买走不少上等货,不过,扣除铺子的租金、伙计和绣娘的工钱、置办桌椅货架的花销……确确实实只剩下三百两。”
她抬起白净的脸,往呆若木鸡的端阳公主头上又泼了一盆冷水:“下个月没有这么多主顾捧场,生意一定会变差,在我看来,若能收支相抵,便足够令人欣慰了。”
端阳公主“啪”的一声把账本拍到桌上,怒道:“我这就去拉人!”
大不了逼着内侍省把她刚运出来的金线高价买回去!
江宝嫦忍俊不禁,抬手拉住端阳公主,道:“端雅妹妹,生意不是这么做的。绒线不比珠宝首饰,本就是薄利多销之物,须得细水长流,慢慢经营。”
端阳公主跺了跺脚,不耐烦地坐在她身边,道:“这样下去,我出的一千两银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等回头客越来越多,名声一点点打出去,到时候自有我一番道理。”江宝嫦游刃有余地安抚着端阳公主,用别的事吸引她的注意,“你不是打算编一些五彩绳,留到端午节的时候在店里售卖吗?阿筠妹妹选好了五种颜色,只差一些配套的珠子……”
“我那里珠子多的是!这就派人去取!”端阳公主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又来了精神,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你让阿筠在家等我!”
江宝嫦看着端阳公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毛笔在账本上记了几笔。
适逢春暖花开之时,陆恒换上新买的成衣,从游人如织的河岸走到城门,又从城门走到长街尽头,反复几个来回,终于将脚步停在江宝嫦所开的绒线铺子前。
头顶的匾额并不如何奢华,名字却雅,难得的是四个字他都认识,名曰“彩丝香绒”。
陆恒暗调吐息,抬脚走进铺子。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发觉这家店面既宽敞又明亮,柜台后站着一位神似弥勒佛的账房先生,右手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排木架,一丈开外垂下秋香色的布帘,帘后摆着两张矮案,四五个蒲团,以供客人休息。
一个打扮得精明利落的伙计小跑着迎上来,朝陆恒打了个千儿,笑容满面地道:“公子来买绒线吗?想要什么样的?要不您先进来瞧瞧?”
陆恒微微颔首,跟着伙计走到木架前,见每个架子都用横杆隔成大小相等的六排,杆上挂满各色绒线,柔软顺滑,五彩斑斓,奇道:“你们就这么把绒线挂在外头,不怕吃灰吗?”
据他所知,别的绒线店往往把丝线卷成团,叠在一起存放。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小姐说了,‘货比三家,方能心中有数’,客人不亲自摸一摸,比一比,怎么能知道我们家绒线的好?”伙计随手取下一把绒线,又是拉拽,又是揉搓,“当然,这些绒线只是给公子小姐们验看的,您瞧中哪个,小的立时去后头取新的,保管一尘不染!”
陆恒心下了然,看见木架后面藏着一座楼梯,又隐约听见说笑声,问:“楼上也是你们家的吗?”
伙计不着痕迹地挡在他面前,道:“公子恕罪,楼上只招待女客,不方便放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