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他斩钉截铁。我最后那句话道出了几分歉意和沮丧,他居然信了,他将文书递过来,像在颁发安慰奖。“方便拿吗,我给你个档案袋。”
“没事,我丢车上。”我今天自己开车。一下车,他还从楼上窗口眺了一眼,见我只身前来,便欢迎地用老干部的手势冲我招了招手。
文书拿到手里,才知道有两份,还有一份是霍双的。
程奔一直在等我发现,见我讶异地挑眉,他才轻描淡写地哦了声。“你要走,肯定也会带他走,我强留也没意思,多碍眼。”他顽笑道。
我手捏着封皮,就在这最后关头,临门一脚之时,我攒了大半天的劲不慎松懈了,我嘴角扬出了一个迫不及待的弧度。
而对面的程奔,他如同欲擒故纵将猎物放跑,扭头一看发现猎物真撒开了脚丫子的狮虎,脸拉下来,眼神也冷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程奔他怎么可能立地成佛当起菩萨。可晚了,程奔从没向我流露过这种眼神,一贯保持含蓄中立的他几乎不会向任何人动用这种态度。
那是一个对立的,算计的眼神。
随之两个问题冲上我的脑海:
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
好了,要吵架了,我要怎么吵赢?
不管了,先吵吧,我嗓门比他大。
但一开口我却出奇平静,我把拿起的文书丢回桌上。“我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说你喜欢直接的交流,节省时间,节省力气。”我瞥了瞥合同。“为什么试探?”
“金穗啊,”他摸了摸后脖子,“你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了,你好像……知道怎么跟人说话了。”
“那不是你教我的么。”
“是,是我教你的,我教了你很多东西,不是吗?”他站起身,开始踱步。“我教你怎么应对不同的场合,怎么跟不同的人说话,我教你怎么管理一百多号人,我教你运用手上的权力,我教你计算得失。你很聪明,你只学对自己有利的,不学对别人有用的、对我有用的。这就是你跟你爸不一样的地方。”
“你说的对你没用,是指没让你样样称心如意吗?”我眼睛戳着他,直截了当顶了回去。
妈的,来程宅的路上已经有人在尾随我了,我猜那是莫望守那边的人想要伺机报复我。我但凡真有他说的一半精明自私,郝鲍一脱险我便就金盆洗手了,我有吗?我还不是老老实实站好最后一班岗?就是这样他还嫌三道四,什么绝世老逼登,今天不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我就不出这个门。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才开了个头他就受不了了,声音陡高八度。
“你在我身上花成本,没拿到回报吗?还是没拿到你想要的回报?”我冷笑了声,开始吟唱。“我算看明白了,你想让所有人都服从你的意愿,把所有人改造成你满意的样子。你享受别人对你感激涕零言听计从,你享受别人畏惧你。你什么都势在必得,你不能容忍你构想之外的结果。你那天向我道歉,说你自作多情,说你不再插手我和霍双,真的吗?今天又口口声声离职主动权在我,你哪句话做到了?厉害啊你,还有奔子兵法呢。权宜之计,以退为进。我看不达到目的你是要把桌都掀了。天呐!”我把自己都说得大吃一惊。“你当你是谁啊?你当你是皇帝吗?还是屋子里挂葫芦,把自己当爷了?你知道你多离谱吗?你知道你很可笑吗?”
我光顾着发作,未曾留意他的神色,等到说完才看见他脸都发红了,还是铁青里透出红,额角青筋都鼓了出来。
他声音还在竭力克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金穗?”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可终于能说出来了。在连城这段日子,先是繁务缠身,接着又是命挂在裤腰上过,前一天计划后一天的事,我几乎没有半点余闲和自己的感受相处,今天见他绽出那个森冷的眼神,我豁然开朗,岂止是今日,妈的我忍他很久了。
我一直在看他脸色,在关注他的心情、揣测他的心意,希望他如何、希望他不要,我是什么?我是他的大内总管小金子吗?我干嘛要这么惧惮他?他发我工资他就是我爹了?他发我工资我没给他干活吗?他不高兴怎么了?他不高兴地球就会爆炸吗?
“什么不分开我就不对你奉行我的法则,你的法则怎么了,我得供着吗?不遵从你的意思怎么了?fun了straight吗!”想到这家伙潜移默化地想要驯化我,还有所得逞,我气得易发手舞足蹈起来。“‘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先把你那大清正黄旗腔调收收吧。待会我就开车走了。你赶快的,把你的狗屁法则搬出来给我见识见识,派人把我半路创死,解决啦!死于车祸!”
他伟岸的身躯发出山崩前的摇震,朝左一斜,靠上沙发扶手。他从浴袍口袋里抓出笔,兜头朝我丢过来。“签字,现在就签字,你给我滚!”
我接住笔,唰唰就把名字签了,自己的签完,从口袋里摸出霍双的名章,把霍双的文书也盖了。
看我揿笔头、在自己那份上落笔,程奔还只是阴沉不语,等霍双的名章一掏出来,他脸上出现了今天的第三种颜色,按书面话来讲,叫作面如金纸。
真不容易,一个人脸上能凑齐一盏交通灯。看来我确实得开车走了。
我站起来,向门口转身,程奔优雅而又快捷地已在沙发上坐下,还架起了一条腿。我狐疑地回看他。他脸色已平息,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黄伯!”他目光向上刮了我一眼,冲门外吩咐,“送送金总。”
声音底部的冷硬还在,但还算体面。喊完话,他端起平板,不再看我。
我出去,阖上门,才走出没几步,就门背后碗拍倒在桌上的动静。反正他失态我领略过了,再看看笑话又何妨。我胆大包天地倒回去,开门。
那只爆米花碗被倒扣在桌上,他见到我的头从门缝外长长地伸进去,便将碗翻回,把爆米花捋回碗里。
我们相互没说话,我关门又退了出去。走开没几步,又听见里面“咣”一声。再回去看,碗又扣倒了。他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翻过碗,把爆米花装回去。
第三次出去,我呆在门外守了会,直到里面没再传出响动才真正走。到了走廊尽头,又是咣的一声响。
这次我没再折回。黄伯来楼梯口接我,我一阵一阵发笑。我那家店之前有个卖挺火的盖浇饭,叫曹操盖饭,等回去,我要给这道盖饭再添个餐后点心,就叫奔子爆米花好了。
不知道你们看过陈建斌版曹操盖饭没有:D
奔子还是愿意穗穗离职保安全的,就是习惯性试探了那么一下,没想到自己的形象这么差劲(╯﹏╰)
84
同离开李家那次一样,我搬离借住的那套公寓时,一件东西也没带走。
霍双陪我回了趟我的东北老家。两月份,那里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由于地广人稀,天地之间不分界线,随便站在一个点上眺望远方,就能看见一排排白色的火炬向上空升腾逸去。那是堆满了素雪的高树。一切都呈现出一片濛濛的雪白,宏伟空灵,天堂也不过如此。
这里下午四点天就黑透了,路上见不到居民,大家都回家烘暖气喝白酒去了,白天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去冰封的河面上滑冰。
村里像我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半都去外地工作了,河面上很多都是老人,还有带着孩子的。这些老人各个脚下轻如雨燕,还能做出各种花式,技术最好的几个滑出了养生结弦的竞技精神,安陵容看了都要连夜向皇后递交辞职申请书。
霍双土生土长在南方,长这么大没见过几场雪,穿过四个轮子的溜冰鞋,但在冰面上踩刀片还是头一次。他虽运动天赋极高,可人到了陌生环境难免怯场,我便双手拉着他,一步一引,先磕磕碰碰慢慢吞吞地绕了一圈。他不住发出外乡人惊恐又刺激的呼喊,惹得老前辈们投来“一代不如一代”的悲哀打量。
我提醒他:“别叫,冰会裂的。”他才止住,实在害怕就从喉咙里呜咽出类似小土狗引起注意的的叫唤。我打趣他:“好好学,回家奖励你大棒骨。”
陆美怡昨天真送来了一柄大棒骨,我边拖着霍双悄悄加速,边将这柄大棒骨的处理办法告诉他,用大酱和葱段慢慢熬,熬到锅里嘟嘟冒泡,骨头酥烂,肉从上面松软脱落,我还向他保证,里面白汪汪的骨髓都给他吃。
可能是学习能力强,也可能是受到大棒骨的激励,一个上午下来,他便能独自锵锵咔咔地走了,我在前面稍微快些,他也能跟上,成为雨燕群中一只谨慎又努力的小花鸡他穿了件迷彩羽绒服。
晚上的大棒骨烹制得十分成功,甜而肥的香气从厨房铺展进客厅,比酒香还令人心醉神曳。肉自动脱进汤里,使汤变得浓稠而富于层次,拣到嘴里用舌头和上颚一夹,一丝一丝地化开来。我给霍双拿了一根粗吸管,叫他嗦骨髓来吃,他自己嗦一口,便把吸管口对过来,让我也嗦。这头猪身体十分强壮,骨髓肥腴,我们你一口我一口嗦了好一会才吃干。
窗外飘起孩子手掌大的雪片,和着风冲击窗户,涂满橘色灯光的窗户轻微摇动,发出吭吭的声响。
我又开了酒来喝。我们当地人喝得最多的白酒有两种,北大仓和富裕老窖,这两个牌子南方店里几乎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