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梦到自己去得太迟,她已经被深埋坑中,有时梦到自己去得正好,却还是没能阻止车祸。
梦是潜意识的映照,他只是痛恨自己没有在她被拖进那部车时,就救出她,让她免受折磨。
可终究是梦,现实是那晚他与钟勇良赶去医院,庄可祺被推进手术室,进行了十二个小时的手术。
他在手术室门口坐了十二个小时,一动不动,庄文姜瑜来了也不知道,沉进了一种麻木空洞的状态。
直到医生出来,他才重返人间。
医生摘下口罩,声音疲惫:“她头部撞击太重,颅内有血肿,压住了脑子里的神经。我们做了开颅手术,清理了血肿,可脑组织水肿还没消退,尤其是靠近海马体那块,损伤不小。现在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都不好说,只能看她自己。”
陈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手还攥着她手术前沾血的外套,指节发白。
姜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着就好,祺祺是有福气的,一定能醒。”
他听进去了这句话,深信她生命力惊人,一定能很快醒来。
他作为陪护住进医院,每天亲历亲为给她擦拭翻身,按摩手脚。因为美国一行洽谈顺利,褚云便让他在医院处理文件,开视频会议。
他全天候守在她身边,白天抽点时间处理工作,晚上就睡在床边的陪护床上,偶尔会跟她说说话。他本就不善言辞,自言自语也会时常卡壳,明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无比怀念她的声音,骂也好,怎么都行,往后他都会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
有一天晚上,他给她手腕处的伤疤上药。疤痕太深,而且不止一条,纵横交错在手腕上,每回看都触目惊心。他想用祛疤膏抚平痛苦灰暗的记忆,至少等她醒来,不会触景伤怀。
忽然想起那枚戒指,取出戴在她手指上,竟大了一圈。刚戴到指根,手一垂下就滑落。
他只想着是自己没有提前做好功课,买大了,根本没意识到是她瘦得不成样。
第二天,他去了门店,拿给他们改小。售后部说要等十五个工作日,他想也无所谓,也许一个星期内,她就要醒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钟勇良过来,说邹呈光死了。
他们在医院室外吸烟区说话,钟勇良吐出一口烟,戏谑一笑,“真能撑,颈椎都断了,还能坚持这么久。现在死了,可祺也还没醒,水库没监控,没人知道他们怎么出的车祸。”
陈铎冷淡地说:“还有必要知道吗?”
“当然,法院得判邹呈光赔偿多少,人死了债不能消。等可祺醒吧,医生说她什么时候醒?”
他每天跟医生沟通,医生都无法给出确切答案。他们只反复强调,脑部损伤很难预估清醒时间,如果超出一个月,他们会考虑再做一次手术,清理残余血肿或者减压。
钟勇良听完叹一口气,“不要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可祺不是一般人,在那样危急的情形都能跟恶人对抗。我们在水库找到个坑,正好能装一个人,旁边还插着铁铲。稍微一想就明白,这邹呈光真不是东西,想活埋她。”
陈铎喉咙像堵了块石头,难受得说不出话。他抬头看钟勇良,低声说:“给根烟。”
钟勇良递过去,瞥见他形容憔悴,瘦得不像话,拍拍他的肩安慰:“你也好好保重,别她醒了,你垮了。”
陈铎没说话,烟雾在两人只间散开,空气里满是潮湿的苦味。
他还有件事没告诉陈铎,他们查邹呈光手机时,查到了他跟一个陌生号码沟通,他们恢复了跟那个号码的文字短信。发现那个号码跟他说了陈铎出差的时间,以及庄可祺店铺位置与住家位置。
怪不得邹呈光能这么精准地钻了空子,只是没想到陈铎提前一天回国。
他们费了些周折才查到号码背后的人,是詹氏集团的千金,詹佩玲。
詹家是大企业,詹自仁在业内名声不小,得知女儿牵涉进来,立马请了律师团保她。
詹佩玲咬死说不知道邹呈光要干什么,只承认发过几条消息。警方证据不够,没法定她的罪,詹家又施了点压,这事就这么私下压下去了。为了她的隐私和詹家的脸面,也没公开。
这之后没多久,詹自仁指派詹佩玲驻扎美国分公司,不准她再回国。
钟勇良推测,詹自仁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做害庄可祺。连他也猜测出一二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詹自仁为了稳住公司局面,稳住陈铎这个矢量新能源的未来技术部门的掌舵人,选择息事宁人,送女儿远走。
詹佩玲大概也因此大受打击,在国外酗酒嗑药,又被送进疗养院,自此再也没回过国。这个秘密终究沉入时间深海中,再也无人挖掘。
在庄可祺昏迷第 27 天,陈铎不得不去趟公司。
美国那边突然打来电话,说合作测试的数据有问题,得当面验证,不然单子可能要黄。詹自仁也在电话里催,说这事牵扯几千万的合同,技术细节没他不行,非得陈铎去公司跟他们碰一碰。
他收拾一下,刮了胡渣,换上西装去了公司。一群人围着数据讨论了一夜,天亮才从会议室出来。
他一直记得那天早晨,刚刚八点钟,天空灰蒙蒙的,像是没睡醒。空气里飘着薄薄的雾,路边的银杏叶子黄得刺眼,满地都是,风一吹就打着旋儿飘下来。太阳藏在云后面,只透出一点苍白的光,照得大楼玻璃冷冰冰的。
他站在公司门口,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白气,看着雾气和烟混在一起,心里莫名沉甸。
风往他心里钻,空得不像话。
想着如果她永远醒不来怎么办?自己熬夜开会,拼搏事业又有什么意义?
一支烟燃尽,摁灭烟蒂,上车准备回医院,手机响了,是姜瑜。
她在那头又哭又笑,说刚才医生来电通知可祺醒了。
他懵了一下,才理清楚话里的意思,尔后脑中一片空白。
“医生说祺祺一醒来就喊饿,嚷着要见我们,你快来。”
他应了声好,挂断电话,在座位上怔愣片刻,才想起发动引擎。
握住变速杆的手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将胳膊抵在方向盘上,头埋进臂弯里平复翻涌的情绪,怕自己过于激动,一会儿开不稳车。
当脸颊触到衣袖,洇湿黑色西装,他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陈铎并没有立刻赶往医院,而是去店里取戒指。售后人员早就打电话来说戒指改好,只是他连日来心情郁结,不想离开医院,便一直没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