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滔天的喜悦将谢燕之掩埋,他牙关咬紧克制着,身体却仍忍不住微微战栗着。他眼眶发烫,忍不住想要落泪。她还活着,上天终究还是待她不薄。
对于重逢,他曾设想过很多次......
他会紧紧地将玉荷拥入怀中,跟她诉说这些年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爱意;他会细细地抚绘她的眉眼,祈求她的原谅;他会拂去她一身的风雪,好好地弥补她......
可是玉荷欣喜地打开门,见到是他后渐渐黯淡下来的眼眸就像一场寒冷的暴雨,浇灭了他所有的妄想和奢望。
玉荷的眼中倒映着的身影明明是他,却再无往日半点情意。没有爱意,也没有恨意......有的只是期盼落空的失落......
谢燕之心如刀割,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他失去玉荷,其实并不在被屠戮的焦摇山,而是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谢府。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早在那时候,一切便已成了定局。玉荷,早就不是他的了。
那样温柔却浓烈,谦卑却坚定的爱,他这辈子不会再拥有了。
曾经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如今却如萍水相逢般相对无言,谢燕之不免心生哀戚。
垂首伤神间,他看到了玉荷隐在温厚冬袄下的隆起腹部,他不由得微微发怔。
曾经,他也有过一个孩子......曾经,他也是有机会做一个好父亲的......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的话,应该也三岁多了......
良人另觅,是他当初劝说玉荷的。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娘亲,是不是爹爹回来啦?」院中传来孩童稚嫩雀跃的呼声。
玉荷抬眸沉静地看着他,微微出神。往事纷纷扰扰,恍若前世。她只是从来没想过,在有生之年,她还会见到他。她以为她会恨他,会怨他......没想到久别重逢,她竟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她想,她真的走出了那段暗黑血色的过去了。阿桑和小忘安,还有腹中这个未出生的孩子,都是上天对她最好的馈赠。
思及爱人和孩子,她不免柔情万千,连眉梢都带着暖意,竟给一种春意已来的错觉。
她对故人释然一笑,道了声别来无恙。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她轻轻敛眸,转头看向院内,带着笑意对着院内的孩童柔声应道:「爹爹还没回来,是娘的……一位故人……」
故人......谢燕之神魂皆碎......
在天崩地裂中,谢燕之骤然想起了一件一直被他遗忘却又很重要的事。他来这里,是受父亲旧友当朝太傅所托,来接他学生沈定若的遗眷。可是......沈定若......已经死了......死在温岭的一场流民叛乱中......尸骨无存......
沈定若的遗眷......玉荷隆起的腹部......孩童口中未归家的父亲......谢燕之在这一刻知晓了一切。
他猛地抬头望向玉荷,眼中似有悲凄和怜悯。
上天对玉荷太残忍了,终究又是,不归路。
「他死了。」谢燕之轻声道,他不忍地别开眼,不敢去看玉荷的眼眸。
「谁?」玉荷眼前一黑,全身好似都被大雪覆盖,冷得她摇摇欲坠。阿桑明明答应过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沈定若。」玉荷心中最后的弦还是绷断了,她绝望地闭上了眼,泪水自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滑落,落在了雪地上。风雪呼啸,似乎也在为这个落魄的可怜女子鸣不平。
这时,一个小小的孩童冒着风雪从屋内跑了出来,躲在玉荷身后。他怯怯地探出头看了谢燕之一眼,很快又藏了回去。
虽然很快,虽然只有一眼,但是足够了。足够谢燕之看清他的长相。那是一个长得很像他,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
谢燕之万箭穿心,肝肠寸断。沾血的往事又被掀开。当初他真的大错特错......
那个孩子竟然活了下来......玉荷竟然把他生了下来......
(二十三)
玉荷被接回了谢家。
故地重临,也不过如此。
谢燕之跟她说,阿桑去温岭前回了趟京城,将她们托付给了老太傅。若他此行当真遭遇不测,希望能将她们接来京城妥善安置,庇护她们平安。
既然阿桑希望她们去京城,那便去吧。反正没有阿桑,在哪里都是他乡。
哀大莫过于心死。在得知阿桑的死讯后,玉荷如同失了活水的泉,日渐干涸。
她多么想像当初跟阿桑承诺的那样,若他为国赴难,她会以他为荣,将他珍藏在心底一辈子,然后相忘于江湖,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祸难真正降临,她才知道原来信守诺言是这么地艰难......
永失所爱......太痛苦了......
她见到桑树便会想到他......见到明月也会想到他......见到细雨也会想到他......见到小忘安也会想到他......
他在她的世界中,无处不在。水池中的涟漪是他,树梢上的鸟鸣也是他;春夏是他,秋冬也是他。
玉荷日复一日,作茧自缚,消磨生机。
在谢府中,玉荷每天都是安静地独坐房中,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海棠树,一动不动。她不落泪,也不开口,如游魂一般。
只有在对上小忘安和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的时候,她才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她腹中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着,可她的身子却因连日来吃不下东西而越发嶙峋。
大夫说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已经亏空了身子,再加之最近哀痛欲绝,心神大伤,若再不好好调理身子,怕是撑不到孩子出生的时候了。
玉荷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憔悴,身子单薄消瘦,双目灰白无光,竟隐隐有大限将至之兆。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海棠树,海棠花开了,春天来了,可是她的爱人却永远不会归来了。眼泪默默地顺着脸侧滑落,打湿了她的鬓发。
她多么想把阿桑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多么想勇敢地活下去,多么想陪着孩子们一起长大,多么想信守约定,在百年之后黄泉之下能与阿桑无愧相遇......
可是太难了,她做不到......没有阿桑教她,陪她,她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她想,她这一次可能是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