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岚岫抿紧了唇线。可怜他饱读诗书,妙语连珠,可眼下他却一个字,一个词儿都说不出来。
小半晌后,泉生在外敲门,说:“少爷,夜深了,该回府了。”
“嗯。”他逃似的离开了。
宫岚岫的马车就停在荷风院门前不远处的湖泊旁,骏马正低头咀嚼着夜草,时而摇头晃脑发出「咴咴」声。
宫岚岫与泉生一前一后朝着马车行去,忽然他步子一顿,整个人垂头丧气地站在偌大的草地上,停滞不前。他宽阔的肩膀耸动起来,他竟在这岑寂的夜里哭出了声!
他用力捂着嘴堵住哭声,眼泪却如同决堤一般。整个人貌似快崩溃了:“泉生,我快疯了。我怕我撑不下去了。”
分明知道此刻只有泉生在身旁,他依旧竭力抑制自己的哭泣,不敢任性放声。
泉生亦是面露痛苦,他扶住宫岚岫高大英挺却又摇摇欲坠地身子,竭尽全力地鼓足底气来劝慰他:“少爷,咬牙再扛一扛吧,总能熬过去的。”
宫岚岫一把抓住泉生的双臂,痛苦地向他倾吐:“他恨我!他们都恨我!访仙他不会原谅我了!他说他不爱我了,我觉得我的心好像要裂开了。”
说完这话,他双膝一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情绪。他懊丧颓废地跌坐在地,将头埋在双膝中。
他尽力将呜咽声压低混进风里,假装自己从未伤心过,也不曾被击溃。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压抑己身,不断地暗示自我内心,在不同的境况下忍住所有他真实的心情。
可这般的持久高压之下,终是在颜幼清中毒,生命垂危之际时尽数爆发了出来。
他忽然仰天狂笑起来,随之像发了疯似的揪拔起地上的野草来。
他如同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饿狼,在荒野中漫无目地狂奔,无的放矢地发泄。
长满锯齿的野草割伤了他的手指,手掌,可他却无关痛痒般无视自己的受伤,赤手毁坏这些无辜的草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深切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虚脱地停住了动作。他的脸上夹杂着汗水与眼泪,在朦胧凄美的月光下尤其苍白无力。
泉生不断擦拭着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可他却像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像,对于疼痛麻木不仁。
泉生见状也不忍落泪,他何尝不知晓少爷的苦楚,可那捉弄人的命运就是不肯放过他们,除了忍受它的玩弄,他们别无他法。
泉生抹了眼泪,坚毅振奋道:“少爷,为了先生您也要坚持下去啊。”
宫岚岫终时有了反应,神色凄清地回应了一句:“是啊。为了访仙,为了他。”
他闭目沉静了会儿,再睁眼时已恢复到素日里淡漠冷酷的情态,仿佛方才那个在深夜里痛哭流涕的男人只是一个虚影而已。
直等马车走远了,叶锦书与霍子戚才从墙角现出身来。
霍子戚脸上的错愕已持续许久了,眼下还目瞪口呆着。宫岚岫适才那一番真情流露仍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叶锦书抬手推上他的牙关:“行了,也该回过味来了吧。”
霍子戚指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激动地翕动着双唇,磨蹭了半天却还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形容他此刻心中复杂的心情。
这平平无奇的一晚,竟然面见了一场全盘的颠覆。他突然就明白了叶锦书方才在房顶上说的那句话。
输赢只在人心,而不在表面。只是感情的倾向用输赢来定夺却是狭隘了。
叶锦书交叠双臂在胸前,戏说道:“许仙的一杯雄黄酒让白素贞现了蛇身,云爱河的一杯毒酒倒逼出了宫岚岫的原形。”
霍子戚心中疑窦丛生,咬着手指不解道:“可那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不惜令身边的人因为他而伤心痛苦,也要出演这样一场戏码。”
叶锦书望着头顶那轮明月,若有所思:“自然是有着痛切的苦衷才不得已付出剜心一般的代价。”
他扭头看自己霍子戚,露出一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狡黠笑容:“如何,要不要探究一番他背后的秘密。”
霍子戚警觉地眯眼上下打量他:“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叶锦书抱着双臂,手指在臂上闲情敲打,笑盈盈地回看他:“怎么,你怕我移情别恋?”
霍子戚佯装不在意地「切」了一声,嘟囔道:“谁人能比得上我哥哥在你心中的地位。”
叶锦书脸上飞快闪过一丝讶异,心怪若非霍子戚此刻提及,他都快忘了还有霍濂这号人了。
是从何时开始起,他已被眼前这人占据了视线与心绪。他不自觉咬住唇瓣,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无可避免地感到恐慌与害怕。
57、秋夜
霍子戚见他陷入沉思,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想什么呢?走吧,我送你回家。”
叶锦书陡然回神,神态飞速恢复寻常。他一面与霍子戚并肩回家,一面道:“你去查一查宫岚岫染病前三个月朝中的动向以及钱衍的行踪。”
霍子戚细细思忖了一番后道:“你心中所疑我亦有所考量。事前也曾暗自询查过一番。去年六月他姐姐景徽贵妃被诊出有孕,宫家一时大喜,风头极盛,可时隔不久,宫岚岫便在夏苗时不慎落马受伤。且那次夏苗钱衍也有参与。”
叶锦书看他:“你疑心宫岚岫受伤与钱衍有关。”
霍子戚目视前方:“没理由不怀疑。只是有一处疑点我一直没查到眉目。虽说与宫岚岫并无关联,只是与他病发时间相近,遂多留心了些。”
“什么?”叶锦书问道。
霍子戚说:“去年五月曾为监察御史的董庆春曾向陛下弹劾钱将军在叛贼吴启光忌日之时进行祭拜。
只是陛下并未听信,并以董庆春诽谤为由剥夺了他升迁之机。
可后来我托人仔细调查后才知确有此事。只是并非是钱将军,而是钱衍所为。可我不懂钱衍为何要那么做,难不成是真有逆反之心,又或者只是一时兴起?”
叶锦书哼笑一声:“那是因为吴启光是钱衍的亲舅舅。”
霍子戚闻言目瞪口呆:“什么!可那内阁首领胡灵均之女不才是钱衍的母亲嘛,何来吴启光这号亲舅舅。”
叶锦书解释说:“钱胡两家的姻缘是陛下登基后才一力促成的。在此之前钱峻的原配乃是吴启光之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