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凝想片刻,双眉间川字又成形,五指在炕几上有节奏地来回敲打案面,久久才道:“正因为是可塑之才,所以才要早早的打发了,以免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章昆玉灵敏的嗅觉闻到了这句话中的危险与防备。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道:“钱将军心思单纯,又衷心耿耿,乃肱骨之臣,又与陛下有自小的情分在,如何也不能有算计陛下的心思啊。”他眼神闪烁,暗含机锋。
陛下鹰隼似的目光斜斜看了眼低头恭顺的章昆玉。自己并未想到这个层面,章昆云无意地一句话倒让他不得不多一重考量。
钱峻替霍濂请封也就罢了,中原十六所,为何他偏偏要让霍濂去秦州卫所,难不成他是故意……
此时领秦州封地的秦王殿下高容与乃先太子之子。当年先太子死后,先皇后本想扶持自己的孙子高容与继位,只是主少国疑,朝臣不满。
以宫之羽为首的一群老臣一力拥护当时还是藩王的陛下即位,才得以平物议。
因而陛下心中一直对曾经的储君人选高容与心存戒备。也只有陛下自己清楚他前往秦州并非是去欢度腊八么,而是去查岗的。秦州就是他心中的禁地!”
胡灵均想着霍濂去了秦州难免要与藩王高容与打交道,一来二去的,陛下自然也会格外注意他。
但凡他有一点过失,到时候陛下也难以轻饶他。不仅如此。他霍氏兄弟二人分离,逐个对付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当天傍晚时分,章昆玉趁着漫天云霞携旨莅临霍府,宣读陛下旨意,封霍濂为秦州卫所卫指挥使,戍守边陲。
霍濂谢恩领旨,并未对旨意有半分不满情绪。章昆玉在旁笑呵呵地道:“霍将军的弟弟月前才得陛下封赏,如今您也轮上了,真真是大喜啊。”
霍濂一早听弟弟说了,也并非十分惊喜或你难过,只淡淡一笑:“多谢章公公吉言。”
章昆玉领着仪仗离开了。
霍子戚这才从一旁颓唐地走出来。霍濂没事人似的拉着他的手去餐厅用晚膳。
霍子戚没胃口,筷子在席面上转了几圈,落不下来。他索性将筷子一搁,伤心道:“哥哥,我们好容易才相见,这才多久啊,又要天各一方。”
霍濂疼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也不想,只是圣意难违,你我扭转不得。”
霍子戚陷入思索:“我听陛下说,是钱将军为你请的封,他是何居心?叶大哥又说钱衍一向看哥哥不惯,这其中是否有其他隐情?”
霍濂知道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余地。何苦告诉弟弟军中往事,让弟弟无故担忧。
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安心做自己的掌官为好。是而他只摇了摇头,捧出他一贯沉默寡言的性子来搪塞弟弟满腹的好奇。
是夜,霍子戚心烦意乱,在家也呆不住,便独自外出闲步。
如今已至春分芳菲,沿途一派欣欣向荣,自叶锦书燕夕石峰落崖已过去五月之久,如今哥哥也要离开,忽觉得孤独寂寞加倍,在大千寰宇之间寻不到归宿,一颗心空落落不知该去向何处。
他信马由缰地四处乱逛,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到叶府门口。门匾左右挂着两盏灯笼,散发着暖人的葳蕤光芒。
他上前敲了敲门,门僮即刻来开门。霍子戚只问他,叶庭秋是否在家。门僮点头,随后就去通报了。
彼时叶庭秋正在书房中整理书册,他信手翻开一本书籍一看,是从前他教霍濂读书时特地为他所作的课本,上头还有霍濂在旁的标注,字迹从起初的歪歪扭扭到最后的端正潇洒遒劲,他费了不少心力,期间也受了不少手板子。
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自己潜心教诲的学生,竟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也不敢再回想那天在树林发生的事情,他只能一味躲着他。
可每每在军营相遇碰见时的偶然对视都让他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吻……
他正无故慌乱着,两颊发红。外头响起敲门声:“少爷,霍小少爷来找您了。”
叶庭秋慌忙将桌上一摊收拾了,仓促捂了捂脸颊,恢复到面沉如水的状态,这才唤他们进来。
霍子戚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无精打采地向叶庭秋打了声招呼。
叶庭秋见他情容怪异,关心道:“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还是神机营有人为难你了?”
霍子戚摇了摇头,双眸吃力地举起,透着隐隐企盼神色:“叶大哥,明日你能去送送我哥哥吗?”
叶庭秋闻言急问:“你哥哥要去哪儿?”
霍子戚黯然神伤地低下头,闷闷道:“陛下封哥哥做秦州卫所卫指挥使,明日启程。”
叶庭秋愕然睁大了双眼。不知怎的一颗平静的心猛地一坠,仿若跌进了冰窟,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霍子戚恳求道:“哥哥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能称心如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但我毕竟是外人,有些事我不好插手。但起码,起码看在相识多年的情分上,你能去送一送他。”他说完这话便离开了。
这大约是他在哥哥走前唯一能为他所做的事了。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上一个好觉,枝头的麻雀啼叫了一整夜,没个停歇。
隔天,连一向闭门不出的冯锦舒都出门帮忙准备霍濂远走的事宜。家中众人忙活了一整日,才将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
郭沛衷心,向陛下请旨随行,陛下也同意了。
当晚,两人领着几个背着行李的仆从在码头等候上船。春日里的夜风还是舍不得冬天的离去,每每刮起都暗藏凉意。
平静的江面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接连不断的微风揉皱了水面,捏出了一座座碧绿的小山丘。
一行人的身影就陷在这夜雾之中。
霍子戚依依不舍地拉着哥哥的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当年他也是在码头送走了哥哥,之后时隔六年才得以相见。如今这一走,又要等候多久才能再次重逢呢。
霍濂一贯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凝声嘱托道:“小七,哥哥不在你身边,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还是一如当年所说,是非分明,不要轻易交心。
朝局动荡不要轻易沾染,我亦应接不暇,你不能再牵扯其中。
还有,若将来有了喜爱之人,写信告诉哥哥,哥哥会为你做主,一定会让你心想事成。”
霍子戚红着眼,含泪点头。临走前兄弟二人还是一贯以拥抱结尾,寂静夜色留下这迟缓流淌的时光。
霍子戚松开哥哥,退到一旁,目送他踏上船只。
霍濂抬脚才够上船头,身后传来一声气喘吁吁的:“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