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江阳楼离开,保镖并未察觉不妥,而我也没瞧着侍者口中那批尾随我的眼线,我吩咐保镖去一趟人民医院,车驶入住院部停车位,我独自走进,直奔三楼。
整层楼寻觅不见严昭的下属,过道冷冷清清,根本不像地位如他的人士配置的待遇,以严昭的奸诈,倒像中门大开,诱敌一探究竟的陷阱。
我找到护士站,询问他的房号,值守的护士越过眼镜框,“您是?”
“我是他朋友。”
她拧开笔帽,“贵姓。”
我信口胡诌,“免贵刘。”
“傍晚来吧。”
我莫名其妙,“现在呢。”
“严先生的保镖在楼下花园接人,您稍等也行。”
“接谁。”
她没回答我,而是心不在焉翻着病例本,突如其来的警笛声在护士站炸响,她大惊失色,“严先生病房急救呼吸机!找大夫!”
她飞奔向尽头的306,我立在原地面如死灰,像掉入了万丈悬崖,崖底是寒彻心骨的冰窟,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医生护士的大部队匆匆进入,在五六分钟后撤离,各自驱散在四面八方。
我吓得连心跳都骤停,完全没勇气叫住出来的医生,就在顷刻间,密密麻麻的汗渍湿透了我的衣衫。
三楼回廊格外死寂,由南向北途经二十六扇门,全部鸦雀无声,306更像一汪安详的湖潭,不荡漾一丝涟漪,我双脚沉甸甸的,我不敢验证什么,我不敢面对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像一副颓败的木偶,抑或一樽雕塑,他无声无息,毫无知觉,躺在了无生气的病床,用呼吸机延续他的生命,他不可能再征伐江湖,犹如残忍的沙漏,一点点溶蚀掉他的灵魂,吸干他的氧气,消逝他昔年的辉煌叱咤。
我趿拉着鞋子,小心翼翼踱步到房门,全身几乎是颤栗的,仓皇的,绝望的,我伏在方方正正的玻璃上,当我看清里面的场景,那声如鲠在喉濒临爆发的酸涩嚎啕,霎那被吞噬湮没。
我从没这样喜悦过,二十九年从未有。
在我出嫁的那天,在我真正拥有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梁钧时的那夜,在我初次被称呼梁太太,在我的丈夫披荆斩棘从刀山火海的一线凯旋而归的黄昏,我人生无数大喜大悲的时候,我统统不曾体会到对鲜活完整的严昭失而复得的欢愉。
他盖着雪白的棉被,将一截手臂交给床畔的年轻护士,护士问他有不舒服吗,他只简短说,“我摁错了铃。”
我呆滞盯着他陷入光影中的时明时昧的侧脸,他皮肤苍白得透明,他的背影在一片光纤尘埃中接近虚无,天花板的老式长管灯笼罩着他修长干净的身躯,他穿着蓝灰相间的病号服,逆光是四十度的斑驳,亦是黑白胶片般的静谧,他右手捧着一份合约浏览,宽大的窗子洒入一束阳光,他该是属于人间四月天的时节,从容,潇洒,不骄不躁,谈笑风生,他比英勇粗鲁的将军少一分戾气,比斯文孱弱的书生多一分桀骜,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恰到好处的男人。
我浑浑噩噩推开房门,护士有些迷茫,“您是严先生家属?”
严昭转过身,他脸孔闪过微不可察的诧异,我会在医院出现,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他只愕然了两三秒,随即继续翻文件,“你怎么来了。”他顿了片刻,“检查我的死活,死了普天同庆,活了再蓄谋暗杀,对吗。”
我抿唇攥拳。
他翻了一页,漫不经心在落款签署名字,“失望吗。”
护士将棉签蘸满酒精,擦拭着隆起一块青色的皮肤,“严先生,这几天您的脾胃会绞痛,心脏的起搏也强弱不定,症状是食不下咽,偶有咳血,过一阵会缓解。”
严昭语气温和,“有劳。”
护士很羞涩,“您是威望显赫的慈善家,为什么会有仇家呢。”
严昭余光徘徊在十米开外的我,我挪动到靠窗的位置,摸索着床头柜的水壶,蓄了半杯热水,掩盖着作为罪魁祸首的心虚,他不疾不徐说,“是我自己误伤。”
护士一怔,能被科室安排伺候严昭的护士,一定接受了短暂而强效的教导,懂得装聋作哑和守口如瓶,她动作麻利调整液瓶的流速,拔出五六厘米长的尖锐银针,弯腰托起他一只手比划着角度,“幸亏您体魄好,换普通人,下手术台都另当别论。子弹毒性的种类和伤害程度,院里的专家主任会诊都没把握,您尽快催促郑先生将具体的毒性确定才能根治。”
严昭撂下文件,将手肘垫在枕头上,“我知道。”
我啜啜喏喏良久,原本强忍的泪意在针刺入他手背的瞬间,眼眼眶倏而涌起猩红,我哽咽说,“我错了。”
严昭听到我这句没什么反应,当护士用胶贴固定住针头后,她拾起药盘走出病房,消炎药浸泡血管引发钻心的疼,严昭指尖微微蹿动了下,他沉默看向我,无动于衷的,喜怒不明的,甚至冷漠凶煞的,好半晌他叹了口气,他终是无法把我对他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完璧归赵加注给我。
他朝我伸出手,“许安,过来。”
我倒退半步,眼泪像泛滥的雨泊,铺天盖地流淌蔓延,很快覆盖整张面容,起先是压抑的啜泣,沦为失声大哭。他扼住我手腕,将我拖向怀中揽住,耐着性子哄我,可无济于事,他对我的包容,对我的放纵,蜕变成锋利的剑,扎在五脏六腑最娇嫩的部位,折磨得千疮百孔,我积攒的泪水仿佛冲垮堤坝的洪涝,源源不断瓢泼滚下,他搂着我腰肢,像拥抱一枚易碎的叶子,他极尽温柔,“好了,我没死。不希望我死,是吗。”
我哭得愈发激烈,他无奈说,“别哭了,我头昏。”
066(上)
066
严昭身上存在致命的、屠戮女人自我的毒性,源于骨骼,源于他惊心动魄的眼睛。
我畏惧他。
应该说,我畏惧严昭发掘出的另一副许安的皮囊,在我二十八岁这年,在女人的大好青春即将埋葬黄土,无法用美丽和新鲜感挽留男人,要另辟蹊径,要脱胎换骨的时刻,严昭给予我重生。
盛开他掌中的许安,她不矜持,不贤惠,堂而皇之在他的引诱下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她一边惶恐着,一边抨击着,一边肆意,一边撒谎,她是男欢女爱里遭切割的一颗砂石,反叛着性不和谐的婚姻围城。
包括她的伴侣,认识她的每一个人,都未识破过她的浪荡,她的风情,倘若挚爱梁钧时的许安,是偶尔自抑可不加掩饰的真实的叶子,她平凡,庸碌,无能,仰仗着丈夫的荣辱,那么和严昭纠葛的许安,是一名演员,酣畅淋漓的演绎着她臆想中的模样,她偏执的剧情。
严昭扼住我手腕,贴在他心脏起搏位置,“希望我死吗。”
我啜泣着,抗拒面对答案,我想遁逃,想躲避,我较量着他的桎梏,从他腋下挣脱,我蜷在他胸膛,他灼人的目光像一座兜兜转转的迷宫,不依不饶将我囚困其中,“我死了你高兴吗。”
我呜咽着,“不。”
他神色了无波澜,生怕惊吓了我,“为什么开枪。”
我摇头,整个人急剧战栗,他拥住我,“好了,我不问。”
他打横抱起我搁在床铺,紧挨他的一侧,哄着我入睡,在昏昏沉沉中,严昭摩挲着我鬓角的朱砂痣,我痒,便往他肋骨处扎,他环得我更亲密,犹如两条涌上海岸的鱼,相偎自杀,抑或相偎求生。
我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说了句什么,可惜我没精神分辨。
我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严昭在门诊二楼做脾胃和血液检测,病房只有我,我躺在被窝里观察着四面八方的隐蔽夹角,譬如空调,吊灯,窗柩和电视机。
确定没安装摄像头之类,才伸向枕头。出乎我意料,严昭昨晚批阅的合约不翼而飞,可阿荣之外并没下属登门,明显是严昭在防备我窃取,由此可见文件涉及了远洋商场,他和曾纪文剑拔弩张,掠奎城的地盘,夺码头的大权,在他重伤的性命攸关之际,阿荣阿华能解决的,没必要折腾他,除非特别棘手。我下床翻箱倒柜,没遗漏任何角落,严昭的精明狡猾高深莫测,我尤其留意了物品放置的细枝末节,苛求不露马脚,我在翻遍床底最终从坏了锁的抽屉里刨出了那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