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他的口型,像是在说,“以后自己保护自己。”
145 附骨之毒
【一】
许柏承的案子以无罪结案,在全省范围内引发哗然,紧随其后的是更为石破天惊的新闻,三十五岁的沈怀南成为海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千亿资本商,旗下管控三家市值超过五百亿的上市集团,特别是梅尔实业,一度稳居海城龙头长达十二年,也被他收入囊中。沈怀南在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集权改革,以分别控股60%,35%,39%形成直辖盛文集团,梅尔实业和宋氏集团的主导局面,而邹铭实作为最短命董事长,在职仅仅十六天。宋铂章一脉败于权谋之争,许家也沦为多方绞杀的商战亡魂,沈怀南的异军突起在接下来一周时间里,大热占据着海城财经日报风云人物专栏一半的版面。
我命令阿季打听宋世忱和宋幼卿的下落,他搜集的讯息是沈怀南安排手下把他们驱逐出省了,在沈怀南掌管梅尔实业的第九天,也是许柏承释放的前一天,云天棋牌城重新营业,改名为云天会所。我收到消息的傍晚,王予赶来澜园,将一份企业转让书和一张支票带给我。
我浏览转让书的内容,大致意思是许柏承自愿转让华腾集团名下的41%股份,并入梅尔实业,被转让者一栏沈怀南已经签署了。我又拾起支票,二十五亿,沈怀南不曾亏待许柏承,或许他的意图是不亏待我,华腾市值在四十亿至六十亿的区间浮动,41%的股份,在董事长刚经历了犯罪风波的节骨眼,二十五亿的数额,委实是绰绰有余。
我合住文件,“柏承出狱后,我会转交他签字。”
王予说,“有劳许太太。”
我颔首,“分内之事,王总客气了。”
他环顾四周,“打算在澜园住吗?”
我笑而不语。
许柏承心性高,沈怀南又何尝真心放过他,与其在海城强撑倒不如另寻去处。
王予叩击着茶几上的支票,“用这笔钱做生意或是买楼,想必许董和许太太会过得不错。许董对于商机的眼力和把控一直很准。”
我说,“云天的前科不光彩,虽然改头换面,在尔虞我诈的商海照样是危机重重,我不理解沈匡的想法,但他必然有他的考量,如果王总方便,也替我多劝诫他。”
王予沉吟半晌,“沈董是一个很固执的男人,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争取安稳的家庭,争取合心意的女人,他没达到自己预期的成功。最终只有冒险这条路可走,既然为许董的案件沈先生已是众矢之的,他又何必再畏惧云天带来的隐患。”
我捏着拳,默不作声。
良久,我闷钝的嗓音说,“终归是我害了他。”
王予不再多言,他又喝了半杯茶,起身告辞。
关押许柏承的看守所在和平郡的岭南街28号,长街自西贯东横穿南北大道,位于市区边缘的一个三角线,常年冷冷清清,像了无生气的坟冢。
我平生第一次经过那条街,是四年前银杏开始泛黄的时节。
今天是第二次,六月二日。
汽车不声不响停在岭南街的巷口,我对驾驶位的阿季说,“你回去吧。”
他熄了火,并没立刻离去,而是揭过后视镜望着我,“林小姐。您以后有需要,我随叫随到。”
我面无表情盯着十米开外的房檐,一只飞倦的信鸽安静栖息在瓦砾上,“不需要什么,清清静静过日子挺好。”
阿季点头,“其实商人大起大落正常,赚上半副身家和赔上半副身家,不过一念之间。”
我捧着肚子,眼里一片空寂。
许柏承的故事,掀起那样痴癫的啸浪,我是他啸浪里的漩涡,是他的礁石,是他海平面覆没又升起的黎明,至于我的故事,我故事中每个不经意或者刻意的男人,从此在一座吞噬千万人的巨大江港再激不起半分涟漪,彻底终结,仿佛一滴水沉入大海,只能消失殆尽,不能留下姓名。
我在车上发呆了好一会儿,才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隐匿于两株白桦树后的厚重铁门在我注视中缓缓拉开,警察送许柏承出来,又折返铁门内,很快上了锁,他站在原地,仍旧穿着被拘押那日的衣服,他隔空凝望我,我也同他相视,他眼底漾着笑意,浓得化不开的笑意,我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一声又一声唤他,柏承,柏承。
他臂弯接住我,也笑出声,“傻子。”
我从他胸口抬起头,抚摸他脸,指尖掠过细密的青色胡茬,他感觉到我的颤抖,和我滚烫的温柔,“瘦了。”
沧桑喑哑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我积压的所有的崩溃,焦躁,痛苦,都在这一刻支离破碎,恣意坍塌,我抱着他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许柏承耐心哄着我,像我们情浓时,他拥我在怀中,吻我的面颊,唇齿交融,温声细语,“快生产了是吗。”
我哽咽着,“七月底。”
他淡淡嗯,“我陪你生产,好不好。”
我捶打他,“你能帮我进产房,帮我开刀吗。”
许柏承挽着我耳鬓散下的发丝,“我能帮你脱裤子。”
我破涕为笑,“嘴巴真讨厌,应该狠狠关你几年,你就没力气欺负我了。”
他搂着我腰肢,吮掉我眼角的泪珠,我问他,“柏承,里面苦吗。”
“不苦。”他攥住我抵在他下巴的双手,他掌心干燥粗糙,他攥在掌中,像点燃了一把火,焚烧着我,“想你更不苦了。”
一辆泊在角落的路虎在这时忽然闪灯鸣笛,我和许柏承动作一滞,不约而同看着那辆车。驾驶位走下一名陌生男子,四十五六的年岁,戴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他到达我们这处,递上名片介绍自己,“我姓任,是盛文集团沈怀南董事长的商务律师,负责收购梅尔实业这方面的全盘事务。昨日下午三点钟收购完毕,和许先生见一面,敬告您。”
许柏承一言未发,也未接名片,我接过,看了一眼,“任律师,您有事吗。”
他又递出一封字条,“许先生,许太太,沈先生吩咐我交给您二位。”
我打开卷着的字条,只一行字,是沈怀南的字迹,“离开海城,永不许踏入一步。”
我下意识看许柏承的反应,他很平静。
我对任律师说,“我们尽快离开。”
他鞠了一躬,“许太太,可有委托我转达的。”
他没挑明转达给谁,我也心知肚明,我思量了数秒,终是决定拒绝,“没有了。”
任律师没强求,“您和许先生一路顺风。”
他走后,李秘书不多时抵达岭南街,开车将许柏承与我送回澜园。
行驶过和平郡时,我坐进车里,像感应到什么,我望向街道,我无比熟悉的摩天大厦在似火的骄阳里耸立,又是一个夏天,与去年完全不同又似乎如出一辙的夏天。灼人的阳光落在玻璃上,一点点幻灭,虚无,褪色,一栋灰蓝色的大楼在光影的尽头变得模糊又清晰。